就说哪有这般精妙的古棋局,既是难解,又能全然契合北燕战局。原来是从前朝文人,于当今相似南北战局之下,下出的棋局再细微改动,便叫大燕诸人都进入两难之地。
可,大家都知施西夏和林甫屏不假,诵读其诗词歌赋不假,林公也确实留下《西湖闲情》十二记不假,但这都属于闲书再外的闲书了,朝中之人涉猎极少。兴许民间文人游侠会有喜好,但细读的都在少数,又有谁会经由文字将棋局复原,一眼便看出端倪来?
这下不仅阿速儿小王,从北燕皇室、大臣、后妃,到南陈、吐蕃等过一众使者,全都惊呆原地,望着那美丽温和的豆蔻少女。
无人知数月前,贺南风是本打算将这震慑众人的机会,交给太子殿下的,可惜后来对方的愚蠢冷情,和宋轩的情意显露,叫她弃了这建立从龙之功的计划,却又在王守明的鼓励和示意之下,还是决心为北燕挽回颜面。
“然却就是这小小改动,叫本来局势生出变化。”贺南风对众人目光视若无睹,又笑了笑继续道,“原谱确实只有弃子保中,以求破局这一条路可走。但经由火使和手下略微更改后——”
她缓缓敛裙走出席位,接过宫女手中的棋谱向众人展开,依旧语气淡然地,一面说话,一面抬袖在谱上轻轻一点:“黑棋不必下手为托,全然可先手占住白子杀气,一扳成联,对上滚打包收,对下也能确立优势,一举盘活全局。说来颇为容易,但南风见火使似乎实在迷惑,不禁大胆告知,还望皇上勿怪。”
满殿之人愕然,随即恍然大悟,又顾及方才“人人耳熟能详”的夸词,北燕上下便不敢将惊讶表露出来。
吐鲁番以汉人先贤棋局责难北燕朝廷,又为挑衅将棋谱擅改,留下这般破绽。大燕皇室文臣轻易看出,自然心中盛怒不屑,但又顾及藩国颜面,所以不愿当场点破。唯有庆元公主年少意气,便按照原本《湖上十局》的解法做答,故被皇上呵斥。未料阿速儿小王不依不饶,故由她一个女儿家来解释明白。
如此下来,合情合理,更显出天朝大国底蕴之深,与心胸大度。吐鲁番小邦弄巧成拙愚钝无知,实在可笑。
凌祁大笑,似无奈点头回了句“无妨”,看向贺南风的目光满含欣赏。
阿速儿这下眉宇紧锁,眼中隐有怒气,看向了自己拿出棋谱的手下,明显是主仆谋划多时,自以为万无一失的,不曾想被个十几岁的丫头轻易破解。
贺南风静静等众人都看明白,这才又缓缓放下袖子,转身直视着阿速儿小王,一字一句道:“吐鲁番一早臣服大燕,却多年久断进贡,是为不信;火使今日以我族先贤之局,来为难大燕有才之士,是为不敬;别有用心擅改施林棋局,却弄巧成拙画虎类犬,是为不智;再枉顾大燕上下宽和之心,几次三番咄咄相逼,是为不仁。吐鲁番汗国和火使这般行径,又如何敢跟我大燕谈论邦交礼义?”
一席话掷地有声,明明言语温和,却字字句句有着振聋发聩之力,叫阿速儿小王不禁愣住,脸上青红交替。
他沉默片刻,扬声一笑,拱手请罪道:“这位小姐言重了。本王也是受下人蒙蔽,还望陛下莫要怪罪。本王回去,定好好处置那帮酒囊饭袋。”
听明前后的凌祁微微敛起眼角,淡淡道:“如火使所言,吐鲁番小王身边都尽是这些酒囊饭袋,是该好好处置。否则有朝一日再引汗王犯下大错,朕这班大臣可就不如今日好说话了。”
意思是方才无人回答,不过是今日万寿,北燕臣子不愿点破对方小小计谋,闹得场面不好罢了。若吐鲁番汗国再有冒犯之举,他这班文臣武将可都不是吃干饭的。
这样赤裸裸威胁之意,阿速儿小王心头大怒,但又明白深处他国中,自己又确实理亏在先,便只得隐忍下来,点头称是,随即又恶狠狠看了贺南风一眼:“这位小姐年纪轻轻,便如此博闻善辩,难不成,就是北燕双姝之一的文候嫡女?”
倒未料吐鲁番人也知晓北燕双姝,贺南风闻言淡淡一笑,微微福身作礼:“火使谬赞,双姝之名不过皇上恩泽所赐,南风不敢自夸。”
高位上凌祁望着殿中少女,露出浅笑:“贺丫头无须自谦,北燕姝名,你完全当得。”
贺南风含笑回身行礼:“多谢皇上。”
明德殿氛围经这一番下来,轻松和睦不少。贺南风这才不紧不慢地敛裙回到座位,抬眸面对众人依旧是盈盈笑意,温柔无比。
她看了看王守明,又看了看自己的阿释,淡淡一笑。尔后察觉卫王凌夙的注视,却并未搭理,端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微微低着头。
其实吐鲁番改过的棋局,也并没有更好破解多少,只多了一分余地,非苦思冥想不能把握。而这棋局解法,也确实出自前尘宋轩。
只《湖上十局》确实贺南风自己复原的,就在被关于西郊别苑的两年里,她闲来无事,就经常从杂书中寻找乐趣,便居然发现,当初教北燕上下进退维谷的棋局,与施林两公的第七局对弈,几乎一模一样。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
而今想来,那段时日也不全是心如死灰。偶尔读书作画,与韩澈下棋,看山水风雨,也算岁月静好的吧。有时回头,就能发现国公爷默然静立,不知看她看了多久。
她忽而想起海棠月夜的宋轩,也许这个前尘父亲评判为“才学虽好,但心术不正”的少年,无论如何,心中到底是有她一小处地方的吧。否则他不会在她被迫嫁给凌释之时,那般伤心买醉,与柳清灵有了夫妻之实,对她,又是一重打击。
其实以贺南风聪慧,何尝不懂,既然柳清灵能够骗她多年,何尝不可能也欺骗宋轩。而她既然知道这个好友虚假,又怎能全部相信临死前听到的话。
也许前尘之中,宋轩对她也有真心,可惜不够,不足以放弃旁的东西。而贺南风的一腔深情,也因为愚蠢,只被柳清灵利用殆尽。
但无论真相是怎样,今时的贺南风都不想再多余纠缠。她有贺家,有阿释,有昭玉姐姐,还有许多想做的事,不该再执迷前尘过往。
正片刻沉吟着,忽听那阿速儿又道:“陛下,小王早听说燕女奇志多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凌祁一笑道:“火使过誉了,吐鲁番女儿也是美貌聪慧,颇有巾帼之风。”
阿速儿笑着拱手道:“汉人有句话,叫‘佳人不同体,美人不同面,而皆悦于目’。”
此句出自《淮南子·说林训》,意为美人儿各有不同,但都赏心悦目。
凌祁点头:“然。”
“但小王认为,如此万寿佳节,各国使者齐聚北燕,小王一行中也有不少吐鲁番女子在,虽各有千秋,但适逢盛会,大家不妨点到为止,比个高低,不知陛下和各国使者,意下如何?”
阿速儿说完,笑吟吟地看着众人,眉宇之间,挑衅之意依旧明显。
殿中之人都心知肚明,这吐鲁番小王不过记恨方才受气,想借机打击报复,挽回面子。但对方既然当众提出,相邻几个外国来使又似乎闻言,都有跃跃欲试模样,燕帝自然也不会拒绝。
凌祁淡淡道:“那火使认为,当如何比试?”
阿速儿笑道:“不妨就借明日花萼楼盛会,各国自选一女,分别参与文武各项比试,最后得胜最多之国算赢。”
花萼楼盛会,同西山围猎一样,是北燕每年万寿节第二天、第三天的惯例。本来目的只在于给北燕男女和各国使者一展风采的时机,故从下棋、作画、写诗、弹琴,到沙盘兵法和擂台比武一应俱全。皇帝与后宫妃嫔便在高高花萼楼上,观摩这一场文武盛会,哪科决出最终胜者了,便差宫女将赏赐送去。
故而他国为自身颜面,来访人群也都会多有准备。却不想因为贺南风一番行事,将这往年娱乐宫门的游戏盛会,变作了各国文武斗的严肃比试。
随即,就听凌祁笑道:“吐鲁番汗国随行女子不过四五人,我大燕贵女却是万紫千红,若各项比试,岂非欺辱火使人少?”
不论吐鲁番还是吐蕃或其他邦国,与使者一齐来燕的女子极少,多数还是婢女,若文武各项分人比试,自然是吃亏在先的。
阿速儿道:“那以陛下之意,当如何比试?”
凌祁一笑,看了看满座命妇贵女,道:“既要比出高低,便不能以多欺少。但若是只遣一女比试,又有几分强人所难。故陈国、吐鲁番、吐蕃、澉浦只、东璃、骠国、朝鲜与我大燕一样,派出两人参与比试,无论文武各项,皆由此两女完成。各位来使,意下如何?”
阿速儿当下点头,其余小国多数不过卷入其中,本就凑个热闹罢了,也不敢反对。随即便听吐鲁番小王又道:“只是既比输赢,便要有奖赏,陛下认为可是?”
“火使认为,当如何奖赏啊。”
阿速儿回答:“小王有一玉璧,价值万金,愿供做文斗彩头。武斗彩头,由陛下或他国使者赏赐。”
“可。”
“比试输家,则为胜者三月奴婢。”
满堂哗然。且不说到底只有一方胜者,能参与文武斗的可都是名门贵女,外国使者随行的还有不少是女官,如何能为人奴婢三月?
这下本来还有些跃跃欲试的兆京女儿们,便都不禁眉头紧锁,神色迟疑。
毕竟如果得胜,玉璧虽贵重,也不真是天下奇物。但若是输了,便要为他国三月奴婢,将来还有何颜面存世?
编辑有话说:
排版出了点小问题,重新调整了116章和117章的顺序,并且为表示歉意,今天加更一章,希望一起追更的大家看得开心,这几章南风的绝代风华也期待大家一起多在评论沟通啊,给我们南风和昭玉排面啊~,以及透露一个小秘密,第119章阿释要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