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南风一回侯府,未及应对父兄和姐姐的关怀,便吩咐红笺派人去留月山庄,将流云带回来问话。
侯府众人对她今天在明德殿的表现都大大引以为傲,尤其父亲贺佟,对女儿博学、胆气都十分满意,虽平素不喜女子太露锋芒,但这般为国颜面的事,就算言辞激烈、据理力争,也无可厚非。
只于明天花萼楼盛会有几分隐约担忧,毕竟贺南风虽自幼博文广知,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但到底才豆蔻年纪,万一稍有差池,丢了北燕脸面不说,若沦为吐鲁番小王奴婢,将来如何嫁人?
故而贺佟针对明日文科各项,给女儿再加细细叮嘱,叫贺南风听着好笑不已,心道兄长科举前,父亲也没有恁般重视过。
好容易送走亲人,贺南风洗漱过后,便依旧靠在窗前看书,直到丑时过,才听得外头还珠声音道:“小姐,流云到了。”
“进来。”
贺南风收了书,待对方进门时,便见她已端端正正盘坐在贵妃榻上,抬眸望着流云略微有几分拘谨的作礼模样,沉吟片刻,淡淡道:“你在留月山庄多日,就没什么事情想要告诉我么。”
流云直起身子,似带着些许迟疑,回答:“小姐说的,是谢家小姐的事?”
“不是,”贺南风心中无奈,没好气道,“我是问院里的芍药,可还在开。”
流云一顿,随即才明白小姐这是在说反话,问起留月山庄当然跟谢婉仪有关,遂想了想,道:“就上回谢小姐给小姐做了香囊,其他的没有什么。”
香囊一事,红笺已私下提点过她了。故流云早决心日后谢婉仪再提任何要求,做任何感谢,都以对方伤口未愈拒绝。也不知凌世子后来向她说了什么,总之谢家小姐从此一心养伤,安分得很。
贺南风默然,半晌,抬眸道:“韩澈前几日跟我说,谢婉仪伤势虽已大好,但即便路上备药,也不宜远行,叫我劝阻她晚些再走。”
流云一怔。
“谢婉仪为何忽然要离开,你又为何要瞒着我。”
韩澈说时,贺南风一面惊讶不已,一面却又并不相信。毕竟对方可是即便为妾为婢,也要留在凌释身边的。何况前不久还送上香囊做礼,试图小小算计,可见其必争之心,如何会突然要离开?
多半是香囊之事遭了凌释苛责,随即刻意假作要走,以让阿释挽留,也叫她心生愧疚。故而贺南风一声轻笑,并未放在心上,直到今日明德殿中见到凌释。
大抵是一直来都十分关注他身体的缘故,而今即便远远入目,她就敏锐察觉对方神色动作不对。跟寻常温润如玉不同,一举一动里明显带着几分气力不足,甚至在凌琚无意拉扯时,还微微躬身蹙了蹙眉。
贺南风一眼看出,凌释必定身上有伤。
自五月以来,她一直有询问对方查探的进展。就在六天前段清段静还亲见凌释,传递宫里消息。他们是江湖人,若后者负伤在身,一定能够察觉,但回来后却未对自己提起。也就是说,六天之前凌释还是好好的,而今却身上有伤。虽尽力掩饰,能瞒过别人,也瞒不了贺南风。
联系前后时间,不免想到忽然要离开的谢婉仪。随即又想起,若对方假借离开以退为进,不该是韩澈带来消息,而会一早便告诉流云,由她传给自己。也就是说谢婉仪离开或许是真,并非又耍小心计,而这样的大事,流云居然不曾回报。
贺南风之前先入为主没有留心,这下也想不通到底为何,遂吩咐红笺传流云前来问话,并直等到深夜,非要问出真相才作罢。
流云眉头紧锁,吓得双膝跪地连连认错,但还是只道不知,并没有回答。
贺南风神色便更不好了些,她日日照顾谢婉仪左右,如何三五天上一次门开药的韩澈,都知晓的事,她却不知?
一旁红笺见状心中暗惊,向流云怒斥道:“你这丫头,你到底是贺家的丫鬟,还是谢家的丫鬟?”
这是以为对方数月照拂下来,亲近谢婉仪而有了背主之心,难免又气又恨。流云闻言愕然抬头,眼中十分委屈道:“奴婢当然是小姐的丫鬟!”
“那你便回小姐的话,若有半分隐瞒,看我怎么处置你!”
流云沉默,低头咬了嘴唇,还是没有说话。
“你——”红笺气得不行,正扬手要打,却被贺南风止住。
她静静看着丫鬟,片刻,起身站在榻前,缓缓道:“我问你,谢婉仪伤口未愈不说,外头逸王府还在找她,谢家定也回不去,就算要走,她能去哪里?”
正如贺南风之前对凌释说的,谢婉仪为了他背弃逸王妃,也就对谢家失去价值,若凌释不娶,她也无处可去。所以韩澈提起对方要走时,贺南风才全然不信。
流云顿了顿,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此事,是不是凌释不让你讲。”贺南风叹了口气,又道,“因为谢婉仪离开,跟他受伤有关,他不想让我知道。”
流云一愣,愕然抬眸:“小姐你,你怎么知道?”
贺南风淡淡一笑,并未解释,只语气忽然冷了些:“阿释身上的伤,可是谢婉仪所为?”
白日宫里人多,她没法亲口问他。却一直萦绕于心,前后思量来,唯一的解释便是凌释向谢婉仪表达拒绝之意,被那深情不悔的女子在恼羞成怒下所伤。
因为之前凌释来侯府时,是向她保证过,王府里外的一切,都会很快解决,这其中便包括谢婉仪之事。于是若谢婉仪被拒心灰意冷,又动手伤了凌释,知晓自己无颜再留于贺南风的山庄,故而想要离开,便在情理之中了。
而凌释定是一面不愿叫她担心,另一面也不想贺南风知道后再生波折,便嘱咐丫鬟勿要告知小姐,等他自己彻底处理好了再说。
流云沉吟,半晌,才开口回答:“小姐,确实是世子嘱咐奴婢,先不要回报山庄之事的。”
红笺流云一向知道,凌世子便是未来的贺家姑爷无疑,故而对凌释吩咐一向重视,加上知晓对方的出发点是为自家小姐着想,必定听信。
“世子也确实不想叫自己受伤的事,被小姐知道。”流云迟疑片刻,叹了口气,继续道,“世子前几天去留月山庄后,跟谢小姐说了些话,之后谢小姐便打算独自离开,世子就吩咐奴婢先好好看着她。”
果然如此,凌释等到谢婉仪伤势平稳后,便去实现自己对贺南风的承诺,为她处理好王府内外的一切,包括谢家表妹。
“但世子的伤,却不是谢小姐所为。”
贺南风一怔,微微蹙眉:“那是谁?”
流云抬起头来,回答:“是世子他自己。”
“阿释自己?”
“嗯。”流云点头,随即又无奈般摇了摇头道,“世子对谢小姐说,他知道她对他一片真心,也知道她为他付出良多,若是其他事情,他必定倾尽一生之力去满足对方。但若要婚嫁,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
贺南风似早有预料,却又依旧诧异,默然立在原地。
“世子还说,谢小姐为他失去的一切,他都会尽力偿还,这一生都会把她当做亲生妹妹照顾。谢小姐她,她便哭着指向自己身上的伤口,问世子说她为了他险些送命,难道对他还值不得一个妾室身份么?”流云又叹了口气,似回忆起当时情形般,“世子便沉默片刻,忽然拿出匕首扎向了自己胸膛。”
贺南风浑身一动,眉头紧蹙,目光之中分不清是震撼还是心疼,被红笺扶着坐到了榻上。
“把奴婢和谢小姐都吓了大跳,谢小姐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世子说——”
贺南风强自平静,缓缓道:“说什么。”
“世子说,谢小姐为他一身伤口,他无法挽回,也无法改变,便只能也用一身伤口去偿还,也只有这个办法才公平。”
凌释那般重情重义,又对谢婉仪本身就有兄妹之情,所以面对为了自己付出一切的表妹,是根本无法拒绝的。因为这些恩情,根本无法偿还。
但他为了贺南风,为了叫她往后无须任何隐忍,不必面对妻妾间哪怕一分算计,必须要拒绝。既然对方为他险些丧命,她为他受了多少伤,他便原封不动地承受一次,算弥补亏欠。这做法旁人觉得匪夷所思,但对于深爱他的谢婉仪,实在太过冷心绝情,甚至根本不像从前的凌释。
贺南风蓦然愣住,修长五指紧紧捏住贵妃榻的边沿,半晌才一半痛惜,一半气愤道:“他怎么这样傻。”
流云继续道:“谢小姐又惊又怒,夺过匕首就给世子一记耳光,哭着一声声质问他,就算宁愿死,也不会娶她对不对。世子什么都没说,只回了对不起三个字。”
再后来,凌释遮掩伤口回去逸王府,直到今日现身万寿节。而谢婉仪这次是真的伤心欲绝又心灰意冷,才会不顾后路也要企图离开。
这样冷酷绝情的凌释,贺南风前所未见。
她再次深刻感觉,她的夫君今时,是真的变了。而这冰冷一面的背后,又是凌释对她极致的温柔,为此不惜逼迫自己冷心无情,哪怕会伤害旁人。
贺南风沉吟许久,方慢慢松开手指收回袖中,垂眸向流云缓缓道:“你回去告诉谢婉仪,现下危机未除,她不能离开。先安心在留月山庄养伤,此后诸事,但凡她有所求,我必定应承完满。”
流云点头:“奴婢明白。”看神情,大抵对谢家小姐也有几分可怜在的。
“除去嫁给凌释,她任何谋求,都可以提。”贺南风又道,说完,起身走向里屋,“你回去吧。”
凌释既已做到这个地步,她便坦然承受他的好。
“是。”
流云走出疏影阁,抬眸见天际一弯残月,孤孤零零。
她想起谢婉仪独立院中,静默落泪的模样,不由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