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文科比试前,贺南风便是在与凌释说话。但与其说是说话,倒不如说,是凌释想要关心解释,但被她完全置之不理。
李昭玉一向认为凌释同其他贵门公子没甚区别,无非年轻俊俏,又会写几句诗文。尤其前一阵知晓对方,为了个表妹叫贺南风难过后,对他更无半分好感,随后不止一回明明暗暗地劝贺南风换人。
这厢听闻了对方匕首自戳,叫谢婉仪死心的事,倒似乎有所改观。在贺南风同凌释抱厦说话时,还差了心腹手下候在门外,以免叫旁人看见损她名誉。
而凌释也是有手下在留月山庄的,所以昨夜听闻贺南风传唤流云,便隐约猜出真相,是故对自伤一事供认不讳,完了柔声劝慰,然贺南风完全不理,等到小公子凌琚闻风前来时,反而换上笑脸,十分亲近模样。
李昭玉难免不解,回来路上便好奇道:“凌世子这样做,你难道不感动吗?”
贺南风一笑:“自然感动。”
“那你为何对他不理不睬?”
“因为,”贺南风顿了顿,侧头道,“我宁愿他娶谢婉仪为妾,也不想他为此受伤。”
人只有在真情之中,才会为了所爱不惜损伤自身。若是旁的女子,大抵感动之余庆幸上天眷顾,得了个这样体贴于己的夫婿。但于贺南风而言,若娶了谢婉仪虽然烦心,但并不至于宁愿叫凌释受伤去。所以感动归感动,还是要叫对方明白,他这样做她是生气的,不可再有下回。
李昭玉聪明如斯,却对此有几分费解:“凌释不这样做,你有其他方法处理?”
贺南风摇头:“眼下没有。”
意思是目前限制于他们的兄妹情谊,和谢婉仪的多番付出与卑微请求,确实无解。但日后就算真娶了,天长日久若对方有何冒犯,待兄妹之情耗尽,或哪一天她是可忍孰不可忍,便会有理由打发了。
世人都说她李昭玉冷漠无情,其实不知贺家小姐内里其实有过之而不及的。但她对她,对贺家亲人,和对凌释,却又是真的全心全意体贴无比,一个女子是如何能将极致的情感,和极致的理智合二为一,只怕天下无人能够知晓了。
李昭玉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谢家小姐命苦,怎会沾染了你喜欢的人。”
贺南风也笑了笑,不置可否。
李昭玉沉默片刻,又道:“那宋四公子呢?”
贺南风抬眸:“他何事?”
“今日盯着你瞧的,可不止凌释和卫王。”李昭玉似笑非笑,“我可是听人说,玉檀公子拒绝当驸马,便是为了我们南风妹妹。”
先前明德殿夜宴,身为庶子和七品修撰的宋轩并没有资格参加,但这厢花萼楼盛会他却是也在的。
不仅李昭玉,红笺也看到了宋四公子永远看似平静,却只凝视着自家小姐的模样,偏贺南风就是视若不见,本分没有回应,而对方居然也毫不失望或是生气,仿佛真如那个早晨的话一样,笃定她已是他囊中之物,眼下不过看着小妻子赌气拘谨,非但不伤情意,还平添几分情趣般。
贺南风笑了笑,回答:“南风不知。”
李昭玉闻言点头:“也是,毕竟兆京之中仰慕贺三小姐的公子比比皆是。他一厢情愿,也怪不得你。”
贺南风微怔,沉默着没有接话。
红笺知小姐不愿回复跟宋轩有关的事,遂立即打岔道:“那小姐后来骗凌琚鸟魂之事,又是为何?”
贺南风知丫鬟所想,向她淡淡一笑。
她们撇开凌释后,贺南风曾对凌琚笑容满面又煞有介事地提醒,道明日围猎飞禽走兽会死大片,他最好是不要去,因为冤死的鸟魂会附着人身,以后就没有其他鸟儿敢靠近他了。
一番话将本来对明日围猎兴奋不已的小公子,唬得一愣一愣,再三确认贺三姐姐没有骗他之后,终于对鸟儿尤其飞鹄的爱,胜过了好容易长大能参与围猎的兴奋感,神色决然又无奈地向贺南风道:“那阿琚就不去了。”
贺南风又出主意道:“你就跟你父王母妃说,你想去别处玩,拉着你大哥一起去,他们就会放心的。”
李昭玉当时一听便知晓,她这样诓未来小叔子,定是有所谋求,不禁暗叹贺南风撒谎之术炉火纯青,红笺却是十分好奇,小姐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甚。
贺南风闻言一笑,侧头道:“阿释有伤,不好骑马。何况王妃好容易不在府中,自然不可放过。”
两人霎时就明白了。
皇家围猎,逸王府众人都是要随行的。一是凌释而今身上有伤,本来就不能骑射,但这伤来得不明不白,也不好以此跟父母提及。有谢婉仪事在前,逸王妃本就有所防范,他但凡某处反常,都会引起怀疑,所以凌释大概只能强撑着出现在围场里。
是故贺南风虽然面上冷漠,还是事事为体贴对方,如此骗了年幼的凌琚撒娇耍泼,非要哥哥陪着不去,逸王妃也不会察觉出什么来。
再者,平素谢氏都在王府里,尤其近来更是上上下下严加防范,凌释只怕私下接触寒秋姑姑的机会都没有,明日逸王夫妇随燕帝去西山围场,正是极好机会。
只要凌琚对父母提及,凌释一定会懂贺南风的意思,到时随意找个借口支开弟弟,就能放手在王府做事。
想通前后,李昭玉难免摇头,向贺南风道:“你便真心有七窍,这样事事考虑完备,累是不累?”
不说为凌释,就算为她,哪有人能做到花几个月时间亲手写书,只为能苦心孤诣又不加冒犯的传达人情领悟?贺南风对在意之人,心思细腻,又太过体贴,便难免事事劳心劳力,但她仿佛又心甘情愿、乐此不疲。
有时叫李昭玉恍然错觉,她比起深情不能自已,倒更像是带着一种誓要照拂这些人的使命般,像犯错之后的补偿,愧疚之后的悔悟,和上天下达给她必须完成的任务。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带着屈原“虽九死而不悔”的决然。
但就算她的父兄,甚至自幼相识的凌释,确实叫她有亏欠之处,但李昭玉同贺南风从前并无交集,却自那年初三春宴相见时,她便察觉对方清澈眼眸之中,崇敬外带着淡淡怜惜,虽然若有若无并尽力掩饰,但李昭玉还是看了出来。
她为何会怜惜自己?李昭玉一直不得而知,后来问起,贺南风沉吟片刻,道是因为听说自己李亭煜的事,她也有所亲所爱的兄长,故而感同身受。说起来合情合理,但李昭玉总觉不是真相,即便她对细腻心思不太擅长,却依旧能隐约察觉贺南风是否撒谎。
她对她莫名而来的怜惜,之后无怨无悔的关心,叫李昭玉不解,却也慢慢接受了。贺南风知她不喜也不擅人情啰嗦,便尽量爽朗畅快地与她相处;而李昭玉何尝不也是知晓对方心思敏感细腻,而尽量平和心底,襄助与宽慰。
她不觉她这样操劳和那些烦恼是错,只是有些隐约心疼她总是这样辛苦。旁人只见贺三小姐才貌双全、心有七窍,何曾看到那笑意吟吟的背后,其实有多少辛劳,但少女自己丝毫不以为意。像是真情不能自已,又更像是心底深处的执念。
这世上多的争名夺利、情情爱爱,却从无任何一个人有过这种执念,说是在意,从私心而起,却又似乎可以完全不顾及自己。甚至很多照拂与付出,都不必叫旁人知晓,便如那书呆子般的文敬候贺佟,就从来不知他女儿为了这个家,暗地做了多少。
李昭玉早就想问,只是一直没能开口,而今,终于问了出来。
你这样事事考虑完备,累是不累?
紫衣少女闻言一怔,抬眸看着李昭玉,耳畔却再次响起数月前,清风寺住持的那句话:
“施主谨记,过慧则伤。无谓之念,当尽数剔除,勿要多寻烦扰。”
当时那仿佛看透一切的老僧如是说,而今聪慧绝伦的李昭玉,也说了类似的话。难道,她做的那些事在旁人看来,真的会耗尽心力,以致伤己么?
可她并不觉得辛苦,这一路来,看着贺家、李昭玉、凌释、甚至王守明、韩澈、姜老头、邱迟等人命运的改变,她只觉得开心,没有半分苦累。
贺南风沉吟片刻,抬眸笑道:“鱼以入水为喜,不因入水而窒。”
意思是,她若哪日无法为在意之人考量照拂了,才会觉得无力。旁人若不明白,便如鹬飞水上,也许好奇鱼在水里窒息得辛苦,但其实对方乐在其中,离开了才全然不能活。
就像若叫她回到前尘善良隐忍、清高孤僻又百无一用的贺南风,她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李昭玉微微一顿,半晌没有接话。却直到后来琴棋书画比试时,一边下棋都难免一面看着少女陷入沉思,否则那对弈中险象环生的几步,可能就不会出现。
“古道秋风起,长亭落雪迟。倚窗听四季,何处与君知。”
她在贺南风眼中,是哪怕“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也会保全内心圆满,旁人无法理解的孤独之人。然贺南风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只不过,他人从外在行事言语,无法得知罢了。
黑衣女统领转头,看着紫衣少女笑吟吟的温和侧脸,又看了看对面的凌家兄弟,沉默片刻,看向了不远处的嬉笑满面的穆洛宸,不知想了些什么,微微蹙眉,陷入思索。
万寿节第三天的西山围猎,逸王府果然两个嫡子都没有来。
燕帝对凌释一向看重,还特意问了一句,便听逸王爷无奈向兄长解释,说小儿子顽皮耍泼,非要拉着哥哥去城郊玩耍。众人一笑,也都不以为意。
此前贺南风是嘱咐凌琚,不可当着旁人与哥哥亲近的,是故这番最吃惊的便是逸王妃。夜里将凌琚留在房中仔细问询,据说后来变成莫名其妙的责骂,小公子出来是眼圈都是红的,但无奈逸王爷已先答应了,也不好强拉兄弟跟随。
但今日王妃雍容华贵之下,依旧入眼可见的淡淡忧虑,叫贺南风瞧着,便轻轻勾了勾唇。
前尘名声破败的贺南风,却之能轻而易举嫁进逸王府,而今看来谢婉仪死后,逸王妃对长子的婚事也是十分“操心”的,恰逢对方竟要娶那么个又蠢又坏的女人,她自然乐见其成,而结果也果然不出所料。
今时,贺南风从前之所以将同凌释的来往多加隐藏,除了顾及父兄感受、男女大防外,也有几分是因为而今的她,那样盛名兆京内外,又被宋皇后、懿贵妃都多加夸赞的侯门嫡女,逸王妃若知晓她与凌释交集,必定从中作梗,时机未到,她顾及不了,万一多生事端,便得不偿失。八壹中文網
李昭玉之前说她事事考虑完备,回头一看,好像确实如此。但又,确实毫不费力,这能力仿佛来自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