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下午时,贺承宇回来了。
万寿节除去各国使者来访,外地官员也多入京觐见的,此外,还有不少半朝半商的大户,也带着寿礼进京上贡,若是幸运,便能亲窥圣颜。作为北燕官方合作的兵器作坊,太原朱家便是其中之一。
但朱家这回来京,似乎不止朝贺恁般简单。因为若是仅仅送来寿礼,不必半个家族都出动,先前不觉,后头花萼楼比试一过,便不少人恍然大悟,原是冲着禁军统领手中七星龙渊剑而来的。
毕竟这是人家先祖耗尽一生才铸出的宝剑,整个朱氏家族百余年来从未放弃过搜寻,必定早得了消息,故一路追到兆京。但朱家毕竟是民,就算明知龙渊到了李昭玉手中,也没法直接上门求观。所以朱家人自来京城,便四方送礼活络,企图连上金吾大将军府。侯府,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户。
说起来,贺朱两家还是姻亲。因为贺南风的姑姑的贺媛,便是嫁作朱家妇的。不过就像其他大家族一样,朱家也分为两派,贺媛嫁的属于入朝为官一派,与兵器坊的朱家人相隔较远。
贺媛夫君是当初的西北守军副将朱思明,不久在对抗吐鲁番时战死,至今已守寡五年,又无儿无女。但即便当初朱思明战死时,贺媛也不曾向贺家报丧,此后守寡数年,也不曾回过兆京依靠亲人,甚至前尘直到侯府家破人亡,她都自始至终未曾露过一面,可见贺媛与老夫人邱氏,有多深的冤仇,连带娘家所有亲人都弃如敝屣。
据说贺佟曾在得知妹夫阵亡后,派身边人送信到西北,表达希望妹妹回来侯府同住的意愿,但被贺媛冷漠拒之门外。因为朱思明身有军功,死后被凌祁封为忠烈将军。贺媛也被封二品诰命夫人,便带着她未亡人的荣耀和食禄,离开边疆回到朱家大族里,依靠着朱氏近亲生活。总之,是不愿跟贺家有任何关联的样子。
因而,贺朱虽有姻亲,其实却并不亲近。但而今贺佟听说朱家人来访,虽知晓贺媛不大可能同行兆京,自己无空相见,便还是吩咐绾夫人盛情款待。恰逢贺承宇近来得尚书大人提拔,新任了中央兵器房督管一职,与朱家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遂在对方来过后,也亲自登门拜访。
且他这次拜访,还是带着任务的。因为前不久兵部查出,从太原新运来的这批武器中,有将近三成的劣质品,尤其最坚硬锋利的镔铁刀剑,居然五六成都是用普通生铁铸造。这样的兵器如果用在战场,势必不堪一击,为敌军大破。
但朱家为了北燕兢兢业业这么多年,若说因为通敌造假,不太可能。所以王守明怀疑是朱家内部出了问题,有个别朱氏子弟贪图小利或为人蛊惑,才干出这种以假乱真的勾当。加上王守明早年游历时曾经太原,对朱家上下忠心颇为欣赏。若是直接上报皇帝,朱家必定满门遭祸,那真正作乱之人反而可能趁机逃脱。便决心先不声张,派了贺承宇以亲戚身份,深入朱家人中暗地调查。
当然,不管是谁,敢对输送入京师的兵器造假,肯定有极隐秘的手段和布置,不会叫人轻易发现。前尘便是,直到一年后燕国与北胡交战,李家兵士才惊觉手中刀剑和身上盔甲蛮对敌人时脆裂如纸,惊慌失措下死伤无数,全军败走。成为燕国与北胡对战历史上,第一次压倒性的溃败,李家军被胡人活活坑杀将近十万,从此北燕大伤元气,被迫割地赔款,边境流民失所,哀鸿遍地。
再之后,吐鲁番东进,吐蕃多番侵扰,直到南陈皇后李昭玉挥兵北伐,北燕就彻底一蹶不振了。
而今时之所以提前被看穿,则是王守明为兵部尚书,且早早收到了贺南风的提醒。
前尘朱家因假兵器获罪,几乎被满门抄斩,余下之人男的为奴女的为妓,命运十分凄惨。但直到贺南风身死,背后操纵之人依然是个谜团。不过等贺家破败时,帮助贺承宇外逃的,却是已经在京做了数年官妓的朱家小姐朱嬛。
贺南风从未见过对方,却在做世子妃的最后半年时光中,收到过朱嬛多封书信,以暗语向她告知兄长安好的消息,让已孤身一人的贺南风聊得慰藉。可惜没多久,朱嬛就被几个游手好闲的贵公子在妓院里折磨致死,对此凌释曾不愿讲明,但暗示过,只怕是新帝的旨意,毕竟朱嬛帮助贺承宇出逃,犯下的可是隐秘重罪。
是故,贺南风一开始,就从未把宋珮当做未来嫂子对待。因为她深深记挂着前尘命途多舛,却又给了兄长莫大帮助的朱嬛,即便对方身在千里外的西北之地,她依旧相信,今时两人还会再见。
且,事在人为,她会让他们早早相见,在一种更美好的情境中,更合宜的身份下相见。
龙渊剑是送给李昭玉的心意不假,但同时也是为了将朱家人提前引至兆京,所以在吕梁山得到宝剑后,便故意将消息泄露出去,叫朱家问讯而来。
再,有兵器作假一事,王守明派贺承宇前往密查,贺家与朱家的交集,便就此紧密产生了。
可去了朱家拜访的贺承宇,回来时却脸色并不好。进屋后就闷闷不乐一屁股坐下,红笺赶忙上茶。
“朱家真不识抬举,你给我备的那些礼,是枉费了。”贺承宇道,满目不喜之色。
贺南风万寿节前听说兄长要去朱家,便笑吟吟从自己库里拿出不好好东西,叫贺承宇带做见面礼。看对方这反应,却似反在朱家受了气了。
贺南风笑道:“怎么,朱家人不接待大哥?”
贺承宇轻哼一声,回答:“那倒谅他们也不敢!”
“那是何故?”
“朱家老爷不在,由晚辈接待也就算了,你大哥堂堂侯府世子,那朱敇与我说话时左顾右盼、心不在焉。我但凡问起朱家之事,便支支吾吾扯东扯西,一问三不知。”
前不久,贺佟已请旨册封贺承宇为世子,虽大家都早知晓的事,还是如今更名正言顺。而朱敇,则是现今朱家兵器坊当家朱磐的大公子,具体为人、才能和行事性格,兆京之人并不清楚。
贺南风道:“许是朱公子初到京城,有些不习惯呢。”
贺承宇不忿:“朱家也算是大族,如何连这些礼数都不懂?要是到京城就畏畏缩缩,一夜太小家子气了些。”
其实贺南风对此也有几分奇怪,闻言便道:“当时只有朱敇一人么?”
这样一问,不想贺承宇却似越发生气了几分,回答说:“他一人还好,居然不知哪里来的个花匠,一直待在厅里剪剪插插,朱敇居然道不管,看来是完全不把本公子放在眼里!”
“花匠?”
“可不是,”贺承宇道,“哪有大家贵门这样待客的,西北蛮荒之地,果然半分不懂礼仪。”
听起来,朱家倒确实行事偏差了。贺南风沉吟片刻,道:“那花匠什么样子?”
贺承宇不知妹妹为何要问这些,还是想了想,回答道:“那花匠看着年纪不大,倒长得白白嫩嫩的,就是一看就不安分老实。”
“他用的什么器,插的什么花?”
贺承宇蹙眉思量,一面道:“各种花器都有,其中屏风后头一个最大的绿釉的陶罐,他往里修修剪剪地插菊花插了半天。”
而今正值秋天,菊花在房中最是清香好看。本来寻常至极的事,贺南风忽而一笑,笑得兄长莫名其妙:“他用剪刀修剪么?”
贺承宇不解道:“不是剪刀,还能用什么?”
贺南风便笑着摇了摇头,道:“大哥,你受骗了。”
“受骗?”
“没错。”贺南风笑道,“朱敇非是不懂待客礼仪,轻慢于你,他家下人也非是不懂规矩,打搅主子说话。而是因为,那在厅里插花的,才是真正管事的人。”
贺承宇一愣,没有明白妹妹的意思:“你是说,那人不是花匠?”
贺南风笑道:“自然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
“《九遇花传书》有言,‘菊类厌金’。”贺南风回答,“所以给菊花剪枝,一定只能用手,而不可用金属的花剪。”
九遇是前朝名僧,尤其擅插花,受不少文人墨客推崇至极。晚年将毕生所爱写成了一本《九遇花传书》留给后人,书中从花器到百花特点、插法、搭配等都有详解。但因内容太过繁杂冗长,所以能静心读完的少之又少,如贺南风这般读完还熟记于心的,只怕更没几个。
然不及贺承宇感慨,便已听妹妹继续道:
“所谓术业有专攻,那人虽年轻,但若真是花匠,如何连这样基本的东西都不晓得?若不是花匠,却假借花匠之事徘徊左右,而朱敇又丝毫没有管束,便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什么解释?”
贺南风一笑,起身缓缓道:“朱家认为你的来访事关重大,但朱磐不在时,真正的管事人却碍于身份不便接待于你,是故假借花匠身份,想听一听你此番目的到底是什么。”
贺承宇讶然,蹙眉道:“朱敇是朱磐长子,他不管事,那由谁管?他弟弟朱麟么?”
“这人,不便出面。”贺南风看着兄长,笑得意味深长,“大哥你一个外姓公子,去朱家拜会当家之人,若是朱麟,不就与他兄长一起相迎了么?”
贺承宇越发迷糊了:“那你说的是……”
“我说的,是朱家小姐,朱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