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南风在自己父兄面前,一直是温柔乖巧的,便如在寒山书院时贺承宇所讲的,她“小就可爱清澈,温温柔柔又十分黏人,刚生下来不久就会笑得清甜”,叫贺佟看着便心情舒朗,所以取名南风。
即便重回今时,三年来也多扮演乖女儿和好妹妹的角色。即便偶尔因为宋珮,这是贺南风第一回以这样严肃的态度,毫不留情拒绝兄长所求。只怕对贺承宇来说,也是不小的冲击。
他沉默良久,直到离开时,也没有再说一句关于宋珮和卫王凌夙的话,仿佛刚才言语完全不曾出现般。但看待妹妹的眼神,却又分明与之前有了些许不同。
好似忽然发觉,这一直被他和父亲护在羽翼之下的女娃娃,不知何时已经彻底长大,有了自己作为哥哥,都不曾触及的见识与果决。
贺南风趁此机会,在对方离去前,忽然再叫住兄长,道:“大哥,便是不考虑姻亲之事,只为查探兵器案子,你若能接近朱家小姐,也有益无害。”
贺承宇再次愕然,因为自己从未跟侯府任何人提及过,这次去朱家除了拜访,还身负公务。
他知晓妹妹跟兵部尚书王守明,从寒山书院后,一直有往来。却未想到,对方连这些事都一清二楚。
他不知连自己进兵部任职,都是贺南风拜托王守明所为。便不解妹妹只是个闺阁女儿,尚书大人为何会连这些都告诉她?
随即凝眉看着少女,似暗自揣度,她背后还有多少秘密,是自己万全不曾留意的一般。
贺南风却温柔笑了笑,跟往昔形容,别无二致。
贺承宇沉吟半晌,才微微点头:“大哥明白了。”
说完,转身走进夜幕里。
贺南风望着兄长离去的方向,静默许久,方吩咐红笺备水。等沐浴更衣完,便披散着瀑布般的长发,在等夜风吹干的时间里,独自下棋。
她通常与李昭玉对弈,是下围棋;但若自己一人时,却经常下象棋,有时还会下双陆。丫鬟们素来知晓自家小姐博学多才,边一向对这棋盘变换不以为意。直到五月生辰后,红笺发觉她将象棋一方的帅,给撤了去,使得双方依旧走车跳马,厮杀激烈,但红棋却一直帅位空悬。
如此怪诞的局面,叫红笺难免意识到,小姐的棋局必定另有深意。而这帅位除去的时间,正好是被国公世子宋涟绑架,又被宋家四公子宋轩救回,叫她联结前后不禁怀疑,跟宋轩当天说的话有莫大关系。
太子早备龙袍,意欲谋反。贺南风回府后独坐半日,决定劝侯爷贺佟放弃太子监国之事,随后,棋盘上的红方主帅,便被除去。但其他子,依旧厮杀着。
将帅是象棋里最重要,却又最无用的棋子,稳居后方看着车马炮卒为他冲锋陷阵,攻城略地,倒真似极了,那些高位之人。
不错,这象棋便是现实。从前黑方将棋代表三皇子瑞王,红方帅棋代表太子。贺南风曾隐居幕后,将他人可用的,和自己所拥有的棋子,为那帅棋谋篇布局,只等时机一到,便痛下杀招。从宫中、朝堂,再到民间商号、银钱,就如车马炮卒遍布四方,她手下面面棋子完备。
但自阻止父亲继续支持太子代政时,她便撤去了红方帅棋。黑子依旧要斗,黑方将棋依旧要杀,但自己的帅位空悬,到底还是不得完满。
然这时红笺却发觉,小姐迟疑许久后,又缓缓将帅棋放了回去。尔后,新一轮的红黑厮杀,重新开启。
她不由愕然,但又知这样隐秘之事,不合开口问询,正思量间,便听贺南风忽而淡淡勾唇,一面收起吃掉的棋子,一面开口道:“红笺你说,这盘上棋子,可分男女?”
红笺一愣,思量片刻,回答:“都是木石做的,应当不分吧。”
何况,谁会去想这些问题。
贺南风一笑,点了点头:“正是,棋盘厮杀,不分男女,各凭优势。”
象棋车马炮卒象士,确实不由男女大小区分,各自走法效用不同而已。但红笺不明她话里的意思,贺南风却也没有再解释。半晌一局棋下完,便吩咐休息。
七月流火,但夜风却极其清新与安宁。树梢之上一弯新月如画,身旁两颗细碎星星作伴,倒不觉孤单。
除了外头偶尔几声鸟鸣,疏影阁内外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响起轻轻扣门的声音。
贺南风自两年前,便无须丫鬟在屋里守夜了。但若红笺尺素她们有事,也不会半夜三更地打扰小姐,何况扣门这样轻柔,明显没有急事。
那便是外来的人,但会这样无声无息不告而至的,只有李昭玉一人。然若是她,却又不会敲门,早不知不觉就立在床边。
是故贺南风微微思索片刻,方起身开了门。屋外,一个少年公子面带浅笑黑衣独立,眉宇间沾染着入夜后的清露,正是凌释。
他抬眸看着月光下中衣如雪的少女,用他独有的温柔语气,向她温柔一笑:“南风。”
温柔里,带着几分小心和讨好。这是逸王世子,每回犯错后,特有的表情。
前尘贺南风嫁入王府的第三年,有一次清风寺上香时被大雨困在半路,凌释不知听谁说麒麟山因为下雨走坡流石,轧死了个上香的贵夫人,一路冒雨快马奔来,自己跳进泥土里去找,结果后来抬头一看,他的妻子好生生站在路边满脸疑惑……
世子妃没事,世子却加重了病情,贺南风不喜反怒,对他冷脸相对,凌释便用这种轻柔的方式半夜扣门,向她道歉。
想来那时,她已在朝夕相处里,早对他动了真心,否则不会因他枉顾病体冒雨前来生气,也不会上香时,对佛陀祈愿夫君身体安康。不过依旧以为自己深爱宋轩,不曾发觉罢了。
贺南风想着,假意神情淡淡,回答:“你来做什么。”
凌释似想起对方花萼楼盛会的冷脸,越发温柔小心了些:“我来看看你。”
“看我什么。”
“我听说你在围场遇刺,所以……”
“我没事,”贺南风道,大抵觉得屋外风寒,对方又有伤在身,便一面退后让他进来,“昭玉姐姐已经处理了。”
凌释进屋,闻言似微微顿了顿,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小心打量了几眼少女简单却温馨的闺房,发觉四处最多,就是书。
贵女房中,不见遍布锦绣罗琦、金玉首饰,而架子、柜子、桌上都是书的。且史书、兵书、经书、闲书、诗词应有尽有,外人尽叹贺家三小姐博文广知,也就感叹两句罢了,那些艳羡的女子少年们,又有谁能静心将这些书都翻遍的。
女者颜如玉,书中黄金屋,她全都有了。
“南风,我给你带了虹霓子。”凌释道,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大个油纸包,里头全是各色虹霓糖果。
贺南风接过,还能感受到纸上淡淡体温。心中便不禁一软,遂一边面示意他坐下,一边道:“阿琚呢。”
“昨日母妃已经回来了,阿琚在府中。”骗凌琚鸟魂的事,他如何不知她的用心,所以一早将弟弟安排去城郊观鸟,方便自己在王府行动,不想昨天逸王妃忽然归来,凌琚也不情不愿地回了王府。
逸王妃不顾伴驾,回来得恁样早,倒叫贺南风有几分惊讶。想必凌释肯定查到了些什么,叫王妃隐约不安,才会匆匆回府。
她沉寂片刻,道:“你之前管我借走白芷徐枋,难道这件事,也跟皇宫有关?”
凌释闻言,点了点头,微微默然后,抬眸道:“你记得,那个荒废多年的冷宫紫微么。”
“嗯。”
“我想,我很可能,是紫微宫主人和父王的私生子。”
贺南风一怔,愕然愣住。
就是当初,她第一次见徐枋和白芷的紫微宫?那个传闻中,曾经十分得宠,后来却因为行巫蛊诅咒之事,被皇帝凌祁禁闭宫中,不久疯癫自尽,使得紫薇变成闹鬼之地的那个娘娘?
凌释,怎会是她和逸王凌骞的私生子?
她蹙了蹙眉,道:“寒秋姑姑告诉你的么。”
若凌释不是逸王妃亲生,也就难怪会遭那般报复一样的对待。但这消息来得实在匪夷所思,就连贺南风都难免迟疑。
凌释顿了顿,回答:“寒秋开始什么都不愿讲,和我父王一样。后来,我替她寻到早年失散的侄儿,叫她以后老有所依。又找到了一个离开王府多年的老仆,知晓父王曾在迎娶母妃前,与另一个女子私许终身。女子年幼,两人便相恋数年,只等合适时机,请旨赐婚。可惜对方却在出游时被皇帝看中,随即迅速送进宫中。”
那个女子,应该就是从前紫微宫主人了,贺南风想。
“父王为此曾郁郁寡欢,一病不起,稍有起色后就离开兆京,说是四处游山玩水,但身边人都知晓,他是要逃离这伤心地。”凌释说着,神色微微变化,“直到三年后回来,似乎已变了另一个人。”
逸王比皇帝凌祁只小十岁,长子凌释却跟对方的孙子一般大小,可见王爷娶亲有多晚。贺南风从前一直认为是浪子之心,声色犬马又寄情山水的缘故,不想原来也是个求而不得的伤心之人。
有这老仆的线索,凌释便能打开寒秋的嘴。而之后的事情,即便他不说,贺南风也能猜出个大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