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云家家主云寂,曾在七年前,有一个仿佛凭空而来,又凭空而去的美丽妾室。且那女子时常会换男装,与云寂一齐出门,或外出寻找夫君。
这是云寒在留月山庄时,给到贺南风的信息。
而之前因为黑茶入陈,涉及南未光之事时,从齐鸿口中得知,北燕罪臣之子胡文彬改名换名,在南陈为官多年,还一直试图掌控南未光势力。权术操纵下,引起未光之内多番争斗,使得前社主无辜丧命,他唯一的女儿无奈逃到北社避难,还因此险些导致南北两社刀兵相见。
这是,贺南风一早从齐鸿口中,和段清段静的调查里,得到的讯息。
加上云寂北未光社主的身份,连通前后,贺南风在听完云寒叙述时,便已经确信,那来去如梦般的妾室青鸾,就是当初南未光社主之女。青鸾在云家为妾的一年,不过是她借故人陈氏和北社保护,暂时避难的一段时光。
那么云寒早知未光之事,便不可能像外人一样相信这女子是父亲新纳的妾室。也许两人相处的过程,与他描述真的一样,毕竟青鸾长他四岁,又戴着父丧在心,还要随时防备仇人追杀,不大可能多关注到十二岁的云寒,便确实可能一个有情一个完全不曾留意。
但那所谓顾忌伦理,而在青鸾离去后无法找寻的说辞,却必定是假。因为热孝中的青鸾绝不可能嫁人为妾,何况她与陈氏同出一族的关系,而且大抵十分亲密,才敢来投奔,更不可能夺人夫君情意。所谓经常男装追随云寂出门,应该是为了办正事。
如此,贺南风登即便断定,云寒之所以放弃青鸾,一是因为当时自己年小,并未入少女的眼睛;二便是,就算他想追随而去,父亲云寂出于南北未光,本就矛盾一触即发的顾虑,也绝不允许。
总之,情窦初开的少年之心,就此凋零。直到后来寒山之上,遇到同样男装的贺南风,才隐约将记忆唤起,重新有了几分情意。
贺南风知晓表兄撒谎,却也能感受他讲述青鸾过往时的情绪是真,略微思忖后,便觉此局并非无解,故当时就笑说,“京兆繁华之地,也许某天,她就飞了过来呢”。
“青鸾,不叫青鸾,应该是南未光前社主的独女,陈飞鸾。”少女身形窈窕,站在窗口有月光停留肩头,飘逸仿佛仙子,侧身一笑,继续道,“她七年前往北燕寻求庇护,住在云家,与七哥结识。一年后离开,在社主旧部保护里回到南陈,和夺权的叔叔周璇至今,可惜既未抢回社主之位,现下连儿子性命都保不住了。”
云寒默然,弹指岁月已过七年,喜欢放风筝的红衣少女早已嫁做人妻,有了孩子。当初那十二岁的白衣少年,却依旧停在心中三寸方圆。良久,方缓缓摘下面具,露出自己仙人般的姿容,抬眸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贺南风猜出对方身份和一切来由,便遣人探出陈飞鸾和南未光近况,她本就未光副社,做起来易如反掌。然后,便用自己商号在西域收到的上等天山雪莲,放出消息引陈飞鸾前来交易,让云寒重见故人。
这些对她,确实不难,但在旁人听来,面对这样一个十三岁的豆蔻少女,还是难以置信。就算是早就在寒山,察觉对方与众不同的云寒,也无法不觉惊异。
“年少时未能达成的心愿,会将人长久困在原地。”贺南风沉吟道,“尤其是七哥这样的人。”
所以世间多少男女对年少钟情念念不忘,不过都是因为一份缺憾在罢了。至于云寒具体是怎样的人,姿容绝色又情意深沉,还是孤独清冷,又其实细腻敏锐,似并不打算多余解释,但明显她是能够体味的。
“七哥你看着她时,”贺南风忽而一笑,拉住云寒衣袖指向楼下黑衣女子,“可还有当初跳动不安的心绪?”
云寒愣愣望着楼下,没有回答。
到此刻,袭击他们的那拨人夹击之下落于下风,再僵持一阵后,终于选择先行退去。留下陈飞鸾和她受伤的手下们,拄着刀剑或跪或站,气喘吁吁。随后抬头看着救下的自己的这些人,眼中疑问。
毕竟已隔七年时光,便是贺南风不曾见过当初的青鸾,也能猜出这时陈飞鸾美丽的五官,肯定与在云家时截然不同了。
那时,她不过十六岁,对江湖惊险,尔虞我诈的争夺,并不真正明白,所以即使避难北燕,依旧每日笑颜如花,嬉嬉闹闹,常在后院和侍女放风筝。而今除了饱受争夺所苦,还为人妻为人母,只一心想着换回雪莲,能就回中毒的儿子性命。
不管容貌还是气韵,都早不复当初,令云寒神往倾心的自在明艳。
他不答,贺南风却已料到,时过境迁,即便再见,也终究不过一句恍如隔世曾经沧海。但若一直不见,却是真的会纠缠心底。毕竟记忆,反而总使人不断重复、丰富和沉迷。
“七哥若想见她,或想与她说话,南风可以让手下带她上来。”
云寒定定看着,沉默良久,方缓缓叹了口气,道:“不必了,让她回去,救她的儿子吧。”
就算见了,又能怎样。她或许都不再记得他。
她当初对十二岁的少年,是一抹明亮光彩。但他于她而言,不过避难之时偶然,说过四句话的陌生人。
时过境迁,不如不见。
“好。”贺南风一笑,知晓从今夜后,那美丽自在的少女青鸾,便会在他记忆中渐渐走远,云寒少年结下的束缚,也会就此消散。
如果云寒此时已经娶妻生子,大概会重新发掘陈飞鸾的美丽,可惜云寒还是少年,那只能逐渐走远。
旁人或许觉得言过其实,但贺南风明白,有时忘记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不是等时间慢慢过去,而是见证对方,不再是记忆中喜欢的样子。因为,有些人深刻的情意和牵绊,时间无法黯淡,只会让它越来越明显。
否则,前尘的云寒不会出家,李昭玉也不会在穆洛宸死后,心疾越来越重,杀人越来越多。
楼下陈飞鸾正惊疑之时,相助的二十多人却随着一声哨响迅速散去,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走罢夫人,马车就在城外——”
她的手下赶紧劝道,陈飞鸾站起来,确认锦盒还在身上,便不及多想点了点头。
就在走出黑暗街角时,却又莫名回头,似察觉那酒楼之上有目光停留般,在原地微微蹙眉,迟疑了片刻。
贺南风不知,他们的眼神是否有刹那相对,又或者,她可有认出云寒。但两人各自沉默着,前后也不过片刻之间,陈飞鸾便在手下的催促声里,转身离去。
这次,再也没有回头。
她若认出了他,便大抵以为,是族姐陈氏相助,或者北未光有意庇护吧。
贺南风对她如何做想,并不介意。待一群人消失在夜色里,方又回头向云寒道:“七哥放心,我的人会护送她们直到离开北燕。”
既是她请她来的,自然也要让她安全回去。
云寒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你这样插手,父亲不知道吧。”
贺南风摇头。
“若因此引起南北未光敌对,你就不怕成为未光罪人。”
当初陈飞鸾北逃被云家收留,便险些造成南北两社刀兵相见。如今陈飞鸾依旧是南未光社主的敌人,贺南风这样出手相救,又给了解毒雪莲,南北未光血脉相连,迟早为南社知晓,必定引来矛盾。
然贺南风却毫不在意般淡淡一笑,回答:“谁说我用的未光之人?”
云寒不解。
贺南风继续道:“今夜出现在鬼市方圆十里的人,除了七哥和我,没有一个与未光有关。”
云寒愕然一愣,随即转眼望向她背后屏风边肃立的三四个大汉,这样一看便武艺不凡的江湖人,居然不是来自未光?那贺南风一个十几岁的文官女儿,去哪里得来这样一群江湖人差使?
“我管他们,叫玄冥堂。”贺南风笑道。
“玄冥堂?”云寒微微思索,“便是那自称冬神玄冥的玄冥堂?”
玄冥是四季之神中冬神的名讳,也是四方中的北方之神,和五行中的水神。传说为黄帝之孙,人面鸟身,两耳悬青蛇,脚踏双青蛇。
贺南风点头。
云寒越发诧异,对于玄冥,他曾在父亲云寂的信中有所了解,但具体并不清楚,只知是一股新兴不久的江湖势力,且堂主十分神秘。
“据说,玄冥堂主家资巨万,又为人狭义,故而很快收笼不少江湖义士。”
贺南风笑着接话道:“玄冥堂不打家劫舍、为非作歹,反而为各处百姓和往来商号提供庇护,收的也是正义之财。”
云寒知道她意在强调玄冥和未光的区别,就是未光虽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也确实在做劫富济贫的事,但说到底,终究是见不得光的不法之举。也正因如此,云寒才虽然不厌弃,却也并没有多么热衷。
他沉默半晌,道:“你是说,你今夜所用,便是玄冥堂的人?”
贺南风点头。
“那你和玄冥堂——”云寒一顿,似忽然想起在寒山时,见到凌释华贵的斗篷和各种名贵配饰、器物,“你,你就是——”
贺南风一笑,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