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中元后,贺南风常提醒李昭玉穆洛宸之事,强调说她打斗时掉落的面具,便是上天注定,叫对方能一睹昭玉姐姐美丽,从此必定牵挂于心。
李昭玉被烦得紧了,便不由解释说,并不是什么天赐良机,面具也非打斗掉落,而是她自己撕下的。因为,那追杀穆洛宸的一群人实在不像普通摊主,他们之间也实在不像一时愤慨,一刀一剑招招致命,连她都不得不小心应对。
而在这样的打斗里,面具会大大限制视野,对手又人多四面夹击,她为了保证不会被偷袭,便只得早早将面具扯下。
方才陈飞鸾和她几个手下,应该也是同样的原因。虽说鬼市一般不露真容,但这种事关生死的局面中,也顾不了那么多。
这样的话,陈飞鸾受叔叔追杀,南未光刺客袭击,打得这样激烈不足为怪。但当初穆洛宸不过无意得罪摊主,哪里至于下恁般狠手?
当时情形,贺南风看得一清二楚,若李昭玉不出手,那气势汹汹的摊主便一剑刺死小皇子了。哪里来的,恁般仇怨?
是故她方才看到街角打斗时,便不由心生疑虑,越看越觉得来人形容招式,都似曾相识。所以暗里吩咐手下,将那些刺客抓住审问。果然,印证了此前猜想。
去年鬼市中追杀穆洛宸的摊主,也是南未光刺客乔装。那么南未光,为何要苦心孤诣,追杀南陈皇子?
答案只有一个,便是出于难逃为臣,在背后操纵现在未光的胡文彬授意。而胡文彬要杀穆洛宸,则有两个可能。
一是因为与万俟氏的争斗。
胡文彬南下后更名换姓,而今做上了南陈参知政事,位同副相,首要政敌,便是丞相万俟永,即万俟皇后的大哥,穆洛宸的舅舅。万俟家族和万俟皇后相互扶持,构成前朝后宫无上权势,加上二哥万俟鸿掌管经济国脉,对其他新兴势力便多有打压。
而穆洛宸作为万俟皇后独子,近来因为母亲为后,舅家势力包天,几乎有风头盖过太子之势。若是借未光之便将他除去,无疑对万俟家族是一个巨大损伤。
第二,是为了太子穆洛风。
胡文彬对抗万俟氏,必定依附前皇后的太子穆洛风。故前尘通过盛元公主散布天煞孤星谣言,促成李昭玉南嫁。穆洛风虽是正位太子,却到底非万俟皇后所生,又无强势母族依恃,怎么看,穆洛宸对他太子之位都是个极大威胁。
所以很有可能,要么是他授意胡文彬除去幼弟;要么就是,胡文彬主动为太子分忧,擅作主张要趁小皇子私自外出,将他刺杀。
根据先前穆家兄弟相处情形来看,穆洛风倒并不像已如此狠心,所以多半是后者。但若有以后,就说不定了。
想起那小皇子纯真直率,被父母娇宠保护的模样,大抵根本不晓得世间人会这般无良,贺南风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心道穆洛宸能安然活到如今,也着实不易。
前尘的他,两年后死于燕陈征伐。随即李昭玉挥兵北上,叫战无不胜的王守明首尝败绩,打得北燕写下降书。但却并没有杀死王守明,也没有再继续北伐。
从前贺南风不解,而今细想,便明白其中另有蹊跷。
以李昭玉前尘杀人如麻的性子,在意识到自己深爱穆洛宸后,绝不会放过敌将王守明,也绝不会放过北燕,但这两者却安然无恙。反而,是南陈新帝穆洛风,在之后不到一年便暴病而亡,叫李昭玉二十岁便做了太后。
此刻的贺南风连通前后,不由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那便是,李昭玉之所以未杀王守明,也未继续北伐为穆洛宸复仇,是因为在打败王守明的同时,知晓了对方和这战事,都不是穆洛宸之死的罪魁祸首。
那么唯一的答案,就只能是,皇帝穆洛风顾忌幼弟和万俟家族,再知对方深爱皇后李昭玉,设计害死了他。
所以,王守明得以归老还乡,北燕得以降书求存,但南陈皇帝穆洛风,却不久死在自己皇后的手中……
这样一想,贺南风不禁一个激灵,连口中的虹霓子都霎时难觉甜苦了。不知是对前尘李昭玉的决绝与心狠而震荡,还是忆起那夜梦中面目阴冷的南陈太后。
如果没有惊醒,贺南风毫不怀疑她必定会为夺走那所谓宝物,将宋轩、王守明一等人杀尽,甚至有必要的话,也不妨在自己尸体上再刺几剑。
幸亏,今时不同往日了。她的昭玉姐姐情意将开,又有极大机会能够实现带兵为将的夙愿,姻缘事业齐头并进一片光明,怎么也不会沦落到前尘那般地步。
贺南风又松了口气,想着合适机会提醒小皇子多加防备,又觉提醒于他用处不大,反不如叫李昭玉生出护卫之心,更有利两人感情进展。
嗯,就这般。少女兀自点了点头,这才踩着清凉夜风,打道回府。
不几日,燕帝围猎归来,对随行人员大加赏赐,其中尤其惹眼的,便是禁军统领李昭玉,据说风头盖过在场所有男子。
然不止是她,对早早退离的贺南风,也有个好消息。使得贺佟下朝后匆匆回府,直奔疏影阁向女儿道:
“皇上竟有意擢升你为翰林侍学,加封明颖县主。方才叫了为父和内阁中人,预备拟旨。”
明颖,聪慧夺目之意。但饶是贺南风,也有几分诧异:“加封我?”
“对。”贺佟点头,根据自己所知和猜测做了解释,“应当是熙嫔娘娘进言的缘故,说你与李家小姐一文一武,同为北燕双姝,又都在万寿节中大立功劳,李家小姐既然早封了官职,不该对你厚此薄彼。”
熙嫔跟贺南风素来要好,且此番言语合情合理,旁人倒也不以为意。但对这开朝来,是否要立下第一个翰林女官,从皇帝到内阁诸臣,都还是心存疑虑的。不过看贺佟形容,应该大势已定。
女儿即将成为北燕第一个女翰林,可是皇帝对贺家文学造诣的莫大尊崇,叫文敬候实在难掩心头激动,旨意还未下,就已传得侯府上下皆知。贺凝雪大半夜一蹦一跳来向妹妹道喜,闹腾了好久才安歇。
好在第二天下午,圣旨就果然来了。
“文候三女南风,姿仪端和,恭俭有德,忠君孝悌,素传良名,堪为燕女表率。着任翰林侍学一职,加封明颖县主,免朔望朝。”
豆蔻年华的少女美如春风,华服端庄下浅浅一笑,恭敬抬手:“微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此,北燕双姝一文一武,一个禁军统领一个翰林侍学,便都从闺阁,走入官场之中。虽贺南风的侍学一职多半虚名,且免朔望上朝,便不会真的参与到政事之中,但终究是以女儿之身,靠一身才学做了官,放眼四海,皆属难寻。
圣旨过后,朝野一片热议,有感叹双姝巾帼不让须眉,名副其实,堪为天下女子之先的;有认为皇上此举不妥,怕是受了后妃蛊惑,将来有牝鸡司晨的隐患;自然也有拈酸吃醋,放言李贺两人不过仗着出身高贵,家族得宠,才能得到这般殊荣的……
但不管旁人如何评说,加封翌日,贺南风便穿着一身五品侍学官服,春风得意地进宫谢恩。
虽免朔望朝,但新官上任第一天,还是奉诏出现在了宣政大殿之中。这是千古以来第一回,父女同朝为臣,叫文敬候贺佟一时间又是骄傲,又是拘谨,行礼后都险些忘记起身。
满殿大臣更是面色各异地不断打量这美丽同僚,然少女美丽之外容色温和,端庄识礼,对皇帝问话都回得进退有度,其风姿气韵,并不逊色于在场任何一个男儿。
储渊身为内阁大学士之首,不知因为是自己孙女进言促成,还是真出于对她文才欣赏之故,带头向贺南风的入朝为官表示祝贺。金吾将军李延广深谙圣意,自然随后相从。
这般,其他文武官员也再无多话,纷纷表示心悦诚服。
凌祁对此十分满意,奏事之后早早退朝,又召令贺南风一同去见了宋皇后和懿贵妃,颇为招摇过市。
一时间,四面八方庆贺之声遍布,到晚间,宫内各方发到侯府的赏赐也再次应接不暇。
这其中,有一件贺礼尤其特别,叫红笺看到时大为不解,不由询问小姐。
那是一杆纯银所制的十六金星称,由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加上福、禄、寿三星而成,秤杆和秤砣上都刻有精致如意云纹,绯红色三处提绳画龙点睛,构成整体匀净而和谐之美。
贺南风正吃糖喝茶,入目便微微一顿,道:“谁送来的?”
红笺查了礼单,回答:“盛元长公主府。”
随即见小姐沉吟,便又顿了顿,继续道:“公主的意思,是不是希望小姐日后为官公正?”
因为杆秤又称权衡,历来往往被喻为做人和行事的准绳。否则这一杆银称其实也值不了多少钱,所以堂堂长公主以此做贺礼,必有深意。
而盛元确实意有所指,这时却只有贺南风明白。便如旁人只以为她能做官,是熙嫔进言,贺南风却清楚,背后必定是盛元长公主要卖她这个人情。
她默然片刻,摇了摇头。
红笺不解:“那是为什么?”
贺南风抬眸,道:“你可知一个典故,叫‘称量天下士’。”
红笺便有几分窘迫笑答:“小姐又不是不知奴婢愚钝,就算看过也记不住,还是小姐告诉奴婢吧。”
贺南风一笑,起身走到称前,缓缓道:“那是属于一个唐朝奇女子,中书舍人上官婉儿的典故。”
“上官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