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下午,微风轻拂,吹来阵阵幽寂花香。
晋王一身青翠色的浅淡莽纹长袍,腰间系着条镶玉皂色环绦,身形修长五官俊美,远远瞧着,倒跟他堂兄凌释有几分相像。
堂堂皇后嫡出的王爷,将来大燕皇上的亲弟,这时独立湖边时,眉宇间却带着浅淡忧愁,出神般的凝视着远处,不知是在看烟水荷林,还是岸边摇摆的柔弱柳枝。跟他春风得意、胜券在握的母后和兄长,全然不同。
贺南风停步,向身后送自己出来的小宫女道:“晋王殿下近来天天都要觐见娘娘么?”
好似她每回出来,或进门时,都会遇上对方一般。偶尔目光交错,便觉他似有犹疑停顿,仿佛欲言又止,却又每次都仅仅含笑点头,再无多话。
宫女并未多想,回答:“殿下常会到娘娘宫里坐坐。”
“只坐一坐么。”
“坐一会儿便走了。”宫女想了想,补充道,“殿下常在御花园里散心,或者去甘露殿陪皇上说话下棋。”
有孝心和闲情是好的,只晋王新婚不到过半年,便这样日日外头逡巡也不回府,看来着实被宋绫闹得乏了。可惜男儿总不明白,夫妻后宅之事千万不能靠躲避来图安静,如此只会叫他那多疑的妻子越加不满怀疑,叫事情越演越烈。
想来前尘若非宋家覆灭,接下来兆京街头巷尾的谈资,大概就会是晋王夫妇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走向同床异梦、相见两厌的夫妻结局。
贺南风淡淡一笑,示意小宫女不必再送了。这才敛裙走上临风小亭的石阶,到晋王背后温和叫了声:“王爷。”
凌玥闻言回头,相互见礼。抬眸看来时,只觉少女一身薄罗紫衣温柔如玉,在微风中飘飘如月宫仙子。
“王爷喜欢这初夏景致。”
凌玥笑了笑道:“初夏不比春日浓艳,又不像夏日灼热,让人心轻。”
是说初夏不会有任一方面的出格。儒家讲,“君子中庸”。是故从士大夫到儒生,都追求温文尔雅,其实,便是中庸之道的外显。
而于对方来说,贺南风一听便知,晋王殿下喜欢温和的人事,希求的是放松喘息。
或许从前的宋绫,便是个温和烂漫的女儿家,至少看着是。年轻男人们总是惑于表象,就对女子骨中脾性,通常并不能分明堪透;而至于喘息放松的机会,则便是先前不曾看透,所留下的缺憾。
她想着,不置可否,随即听对方问道:“三小姐你,喜欢什么季节?”
“南风浅薄,”贺南风回答,“觉得四时都有各自的美处,弹指刹那,春去秋来,都是赏心乐事。”
凌玥微微一顿,沉寂片刻,道:“三小姐心胸开阔,能容万物,小王不及。”
贺南风笑道:“王爷言重了。”
凌玥也淡淡一笑,又道:“前日听母后说,三小姐不仅博览群书聪慧美丽,对于为官治国,也颇有真知灼见。”
自白芷身份揭开后,贺南风确实在觐见时,偶尔会与宋皇后谈论执政为官之事。一是她本身就是女翰林,无须避讳女子参政的闲话;二是基于皇后的将来,她也无须掩藏自己才能展现。
反而,宋皇后的认可会传达于其手下群臣,也为她立下有为官之才的名声。
“皇后娘娘谬赞,南风愧不敢当。”
“三小姐无须自谦。”凌玥道,眼神颇为真诚,又似想起什么,目光忽而再次陷入沉寂,依旧望向远处,半晌,才缓缓道,“你说,要怎样一个帝王,才能叫做明君。”
贺南风微顿,思量片刻,回答:“自来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被称世间作帝王表率。好似开疆扩土、建功立业,便是衡量帝王好坏,是否称职的唯一标准。”
秦始皇统一六国,汉武帝大破匈奴,唐太宗开创盛世,宋太祖横扫南北,是故千古留名,给后世歌颂不止。而今华夏之地便如魏晋、五代时分裂格局,虽不说破,但北燕南陈皇帝两代皇帝,也都暗里以再统大江南北为志向。
这般环境下,对于帝王之德的要求,便重新回到了秦皇汉武之流上。前尘凌祁遗憾而终后,三皇子为新帝依旧有此志向,可惜国力颓败,只得勉强应战。
凌玥回头,道:“难道不是么?”
贺南风一笑,道:“开疆扩土雄心壮志,多是高位之人的谋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指点江山生杀予夺,是掌权者的争斗。而帝王在其中,便是挥斥方遒者。权利使人熏心,便是开始家国天下、民贵君轻的,也会渐渐忘记布衣百姓,沉沦在权谋和征伐之中去。”
所以一开始痛恨黎民受苦而立志北击匈奴的汉武帝,后来穷兵黩武,晚年不得不亲书认错;也所以,杜甫才会写出“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的无奈感慨;以及三国曹操早年或许是真心想要匡扶汉室安定天下的,所有多次拒绝与王芬、袁绍之众同流,但权力的膨胀终究会使人心偏离。这是,历史上很多人,很多君王都无法跨越的一道坎。
凌玥怔了怔,带着几分诧异和几分神思看向少女,片刻,继续道:“那南风你认为,明君应该如何衡量?”
贺南风尚不知对方为何忽然提起这些,但出于一直来对晋王欣赏,并不打算丝毫隐瞒,回道:“殿下可知一首前朝小曲。它的作者曾如同时代其他文官士大夫一样,被现实黑暗所迫,选择隐居山林。却之后又因难以放下百姓之苦,重新入朝为官,最后西北任上积劳而死。”
不难想到,那个文人,是张养浩。这个前朝异统治下,唯一一个虽也在压迫中心灰意冷,也想学当世魏晋重复之风归隐山林,但到底还是不甘黎民受苦,一心都在百姓身上,直到为百姓而死的文人。
那首小曲,是他的《山坡羊·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凌玥闻言凝眉:“你的意思是……”
“南风认为,”贺南风浅笑回答,“兴亡成败,是出于皇帝和臣子的才能。但真正是否为明君,只看一件事,便是百姓可苦。”
“百姓可苦……”凌玥重复着,神情岑寂。
或许是看错,贺南风只觉对方先前淡淡的忧愁,此刻似乎又加深了许多。半晌,才听王爷语气凝重,缓缓道:
“百姓如何才能不苦。”
贺南风想了想,道:“南风以为,明君,仁心与智慧缺一不可。”
智慧能立足权力巅峰,仁心才能让天下百姓不苦。凌玥再次陷入沉默,许久许久,方长长叹了口气。
“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他道,兀自笑着摇了摇头。
贺南风对这句话,再熟悉不过。“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出自《中庸·第二十章》,意为亲爱亲族是最大的仁,尊重贤人是最大的义。一个人只有先爱亲人,才能爱天下。
同时也刹那明白,少年王爷这挥之不去的淡淡忧愁,来自何处。
如今局势,在众人眼中,太子继位已成大局。但如贺南风一般,他知晓自己兄长私下所做的事,知晓他对皇帝早存悖逆之心。这样一个同样看重亲情的少年,便陷入父与兄的为难之中。
贺南风对此,完全能够理解,甚至感同身受。他在为兄长背后所为羞愧,为欺瞒父皇自责,同时又为将来天下百姓是否会得明君,而不由担忧。
这个小王爷年纪虽幼,也一直并未得到过,宋皇后给与太子那样多的关怀和看重,却生成了这仁慈的心智。果然,是与她夫君交好的人。
贺南风明白并欣赏,意图宽慰却不能将话说明,岑寂片刻,只得温柔一笑,轻声道:“殿下,来日之事多思无益,不如珍惜当下,早些回府休息。”
这是催他回王府,凌玥淡淡一笑,并未回答。
贺南风知晓对方心思,顿了顿,又道:“难道殿下,不喜欢王妃么?”
凌玥一怔,似未料到对方看穿了家事,沉吟片刻,回答:“喜欢,自然喜欢。”
“那为何——”
“只不过,有些疲累罢了。”
贺南风心中再次泛起微微同情,温柔道:“夫妻间的事,逃避无益。殿下不如向王妃好生解释宽慰,日后得空到鹤鸣,南风定亲手为你烹茶。”
她本来就生有一股天然温柔气韵,此刻尤其放轻了语气安慰,便显得越发美丽可亲,说话前微微向前倾身,似个温柔的姐姐看着清澈幼弟般,目光真诚而又温暖。
凌玥对上时便是一怔,刹那明白凌释沉浸于何种温柔之中,心中不由生出几分莫名艳羡来,情不自禁抬了抬手,似想握住少女衣袖,终结还是收了回去,只回应了一声:
“多谢。”
贺南风虽善于揣摩人心,此刻却真是毫未多想。遂也再次笑了笑,就这样温柔看着对方。
夏日斜照,亭中正温暖时,忽然被一声愤怒喊声打断:
“凌玥!”
回头便见那一身华服的晋王妃怒气冲冲柳眉倒竖,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走来,身后跟着个绿衣裳的丫鬟。
刹那,小王爷眉心便重新蹙起。
宋绫拎起裙裾拾级而上,先是瞪着凌玥,随后又看向早已退开两步的贺南风,冷哼一声似笑非笑道:“好啊,我就说你天天也不回府,原是身旁佳人相伴,乐不思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