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方谋划,一朝功成。
但兵部尚书王守明抬眸,看向那殿前执笔记事的中书舍人,却见其似乎并无多少喜悦。
贺南风自景帝凌祁病重弥留,到其驾崩西去,盛元继位,这近半月来,都沉默寡言而间或若有所思。
午时后,群臣散去。贺南风随女皇走入内殿,正预打开折子重复方才议事,高位上已传来一声轻哼,带着几分怒意道:
“你看见了吧?那群老匹夫,还是对朕不服!”
贺南风顿了顿,重新合上折子,回答:“先帝驾崩陛下继位,总是要臣子们一些过渡的时间。”
“给他们时间?”女皇冷笑,站起身来,“这些老东西,之前在父皇朝堂上你争我抢地吵吵闹闹,而今在朕面前个个都跟秋后蜩虫似的不言不语。我告你南风,这些人一肚子坏水儿,都算计着怎么再把朕从皇位上拉下来呢——”
哪个皇帝在位时,没有臣子算计着把他拉下来。便是唐太宗圣明如斯,不也有功臣侯君集反他么?
但身为皇帝不该如此随意猜忌,便是真正反臣,也有君王能大度容纳以德服人的,何况对方未必有反心,却欲加其罪。
贺南风沉寂片刻,道:“陛下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北燕皇上,臣子识时务知进退,必定不会再生二心。”
“人心叵测,这些老东西可不好对付。”女皇道,眼眸微微敛起,“朕还做皇太女时,内阁里外那帮废物就写诗讽刺,道什么混乱乾坤、牝鸡司晨。而今朕做了皇帝,他们一个个倚老卖老,不是上书求归,就是假病不朝。好像朝堂离了他们,便治不了天下一般。”
贺南风默然垂眸,没有接话。
“他们错了,朕有的是人可用。这些老东西既然不愿为朕做事,就该早些退位让贤。”女皇说着,回身从案上取下一本小册,递给贺南风,“这是朕的官员升迁的名录,你看一看。”
贺南风结果打开,便不由蹙了蹙眉。
因为这加官进爵,以代替先帝老臣的名录中人,多数都是先前李昭玉提过的,曾被罂粟财物等拉拢的官员。如当初春宴上,试图羞辱李昭玉的陈家小姐之父太仆寺卿陈旸,以及上巳出游相遇,又在清风寺一场闹剧的梁薇梁絮之父,礼部侍郎梁子义等等。
在贺南风看来,这些人都是些奸佞小人,一味逢迎拍马,尸位素餐,便聚在一起,也只是群乌合之众。
但正这些人懂得审时度势、讨好主上,不会如其他臣子般提出反对,或以沉默表示质疑,反叫女皇觉得能够亲近和信任。
这样的一群人,如何代替内阁,如何统管六部?贺南风虽心中疑惑,还是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抬眸向盛元道:“陛下要提拔这些人,那之前的内阁大员和六部重臣呢?”
女皇一声冷笑,回答:“他们若识时务,便能好好离开,若不知进退,朕也有法子收拾。”
贺南风微怔,侧目见那案上还有另一本册子,大抵就是要处置的老臣名录。
女皇继位不过十来日,便已打算好如何换一朝臣子。想来那些景帝时期的重臣权臣,只怕没有一个能够保全。
她迟疑片刻,道:“陛下,官员更迭之事不急一时,且等陛下正式登基再做安排吧。”
女皇并未多想,笑道:“是非轻重朕自然明白,若没有个盼头在,任这些老东西再闹,也闹不出大浪来。”
贺南风再次一怔,知晓对方所指老臣的盼头,是晋王凌玥。
先前陈远之众,就是一心扶持晋王的,可惜出师未半身先入狱,随后景帝驾崩盛元继位,老臣们虽明面偃旗息鼓,但心中必定不甘。
然历来皇位争夺,臣子们总是各有各的支持,一方落败后,另一方也总是心有不甘。只智慧仁君能够宽和包容,叫对方重为己用。齐桓公与管仲,便是最好的一个例子。
女皇的意思,是要让老臣们死心,则必须从晋王下手。
可晋王自始至终,都不曾亲身参与到储君争夺里,他先前是兄长和父亲,和其他兄长的争夺的无奈旁观者,随后又成为宋皇后不甘之下,试图绝地反击的新棋子,他从未做过对盛元不利之事。八壹中文網
何况,晋王凌玥也是贺南风接触皇族恁多年中,在诸多皇子公主里,唯一一个觉得心怀仁善的。或许自幼身份高贵不可动摇,却又在强权之外,被争夺忽视,无人伤害打压,反而保全了他心中亲情、爱情和友情的光明之处。
“陛下,”贺南风道,“如今晋王与其他皇室子女一样,还在为先帝守孝,若期间姐弟相残,只怕有伤国体。”
女皇侧头看向她,眼神中似别有深意,回答:“便是在大丧期间,才易犯错。”
难怪,凌释对她说晋王饮食中出现荤腥之物,幸亏提前发觉并未食用,否则定在大丧期间落下不敬之罪。
既然能送进荤腥之物,必定也能送去其他的东西,以盛元手段心计,实在不难。
贺南风思及此处,不由吐口而出:“可陛下,晋王殿下是无辜的。”
“哦?”女皇忽而一笑,神情莫辨地看着贺南风,缓缓道,“南风认为,六弟是无辜的么?”
贺南风自知失言,而已无法挽回,只得顺势点了点头,回答:“南风的意思是,晋王殿下未必有争夺之心,陛下何不——”
她话音未落,已被女皇打断:“他未必有!旁人便不叫他有么?”
“陛下——”
女皇似笑非笑:“南风啊南风,难道朕看错了你。你认为无辜,便要放过么?”
贺南风凝眉,片刻道:“南风是认为,陛下已为九五之尊,无须再对皇子赶尽杀绝。”
“错!”女皇冷笑,拂袖坐回龙椅,方再次抬眸,眼神冰冷,“当初武则天为女皇,若非将李家子弟赶尽杀绝才能坐稳?即便如此,还常有四处檄文讨伐。朕同样身为女子,天下间反对的人自然更多,就更要多加提防。南风啊南风,朕本以为你我同为女子,朕可为武曌,南风你便可为朕的上官婉儿,朕给你称量天下士的权力,你便该对朕一心一意,共同对敌。”
贺南风垂头,道:“南风确实对陛下一心一意,也确实与陛下共同对敌。南风之心,难道陛下还不明白么?”
“朕之前以为明白。”女皇道,“可你竟因自认晋王无辜,便劝朕勿要赶尽杀绝。怎么,你是觉得皇家真有无辜之人,还是觉得朕暴戾狠毒,滥杀无辜?”
贺南风连忙跪地谢罪:“南风不敢,请陛下明鉴。”
女皇却是冷冷一笑:“不敢?那当初按察司就走陈盼儿一事,就与你无干,只是凌释的作为了?”
贺南风心中一震,抬起头来。
“若是这般夫婿,都不能与妻子同心同德,不要也罢。”女皇笑道,脸色怪异,“朕自当为你另寻一门好亲事,觉不会再出这般不忠于主的行径。”
她果然,记恨着之前的事。贺南风在吩咐红笺去按察司时,便心中有此隐忧,但想到自己可以另寻办法处理,且盛元不至于为此小事,便上下离心,就依然做了。
而她也确实找到了一箭三雕之计,将责难尽数化解。未料,对方一直隐忍不发,直到继位之后,才以帝王的姿态,重翻旧账。
她居然,逼她承认自己不忠的错处,否则,便要毁掉贺家同逸王府的婚事。
可贺家与逸王府,都曾给她莫大支持,此举卸磨杀驴还为时尚早,贺南风明白对方的威胁,不过在于显示自己权威,不过在于向通过震慑,叫她再不敢质疑反对。
这位女皇,好狠的心志,好全的算计,却又是,好狭隘的胸襟。
可一切,已大局已定,她除了服软低头,没有任何办法。
贺南风沉吟半晌,恭敬稽首道:“南风与阿释,都愿为陛下鞠躬尽瘁,还望陛下明鉴。”
女皇微微勾唇,似乎对这番交谈的结果,对着侯门贵女、中书舍人此刻的姿态十分满意。
“平身罢。”她淡淡道,“你且记住,不该插手的不必插手,无须多问的也不必开口。南风你只要尽心为朕做事,朕自然不会亏待于你,还有你的家人,和夫婿。”
“是。”贺南风恭敬回答。
“退下吧。”
“是。”
走出宫门,外头秋风微凉,秋阳明亮。
默然沉寂的中书舍人行至丹墀下,便遇见了等她同行的女将军,后者眉眼清冷,眸中却意气风发,看到同伴这副神情,不由将环抱在胸前的两手解开,迎面道:
“怎么了这是?”
贺南风不答,只摇了摇头。
李昭玉凝眉,又问道:“可是皇上跟你说了什么?”
贺南风依旧未答,沉吟片刻,抬眸看着对方道:“昭玉姐姐,你可记得《太平广记》有载,武则天革命科举,提拔一众非门阀出身的有才之士时,受到许多保守党文官嘲讽。”
“嗯。”
“御史台认为这些人‘诽谤朝政,败坏国风,请于朝堂决仗然后付法’。”贺南风继续道,“可武则天笑说,‘但使卿等不滥,何虑天下人语?不须与罪,即宜放却。’先前嘲讽她的那些大臣,便反而惭愧。”
我为提拔你们受讽,只要你们做好官,又何必在意他人言语?
如此胸怀大度的女皇帝,那些人如何不惭愧?
武则天虽是女子,却着实有男儿大气,否则不会说出这般话,也不会让那数次写檄文讨伐自己的诗人骆宾王放走,认为诗人就该安心写诗。
可而今的女帝,却只因忧虑旁人评说,便要将众大臣除去。
李昭玉一怔,道:“你的意思是……”
贺南风抬头看着对方的眼睛,缓缓道:“昭玉姐姐,你我能做冼夫人,能做上官婉儿,她却是做不了武则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