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薛绵绵攒了个聚餐,为林阳阳送行。
徐洛给她办好了香港的就诊手续,周六上午的飞机,带着林阳阳去那边接受局部化疗。
林阳阳指点江山,列出来的名单里,苹果姐姐和花绳叔叔自然是榜上有名。
让陆微别觉得奇怪的是,林崇文居然也出现在了聚餐现场,而一有时间就守在医院的林崇德,却没有出现在席间。
徐洛看出她的疑惑,附在她耳边道,“崇文变了。”
徐洛讲了讲事情的大概。
三个小时前,三医院的眼科住院部。
林崇文郁闷地在楼道里踱着步。
他刚刚又被妻子和弟弟联手赶出了女儿的病房。
而他的女儿,到现在还没有做那个三天之前就应该做的手术,可他居然没有资格催促进度!
他并不知道事态发展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的妻子和他软弱的女儿上演着感天动地的母慈子孝,他如父如兄一路照顾大的弟弟对他横眉冷对,一夜之间,他竟然成为了全天下唯一的坏人。
说他是个冷酷无情的父亲?
哪个小孩子的人生不是这么走过来的?
自己捱过失败迷惘,成长为一个成功人士,这有什么问题?他小时候成绩不好,也是自己埋头苦读解决的啊,他的父母除了淡淡地对他表达不满,也没做过什么啊。
他的父母错了吗?
他不这么觉得。
他们拼命的努力,攒下家底,加班到深夜,应酬喝到吐,每日陪着小心陪着笑脸疲于奔命,为他和弟弟提供了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支持。他们做到了自己能力范围的最好,为什么要指责他们?
他和他的父母都不是望子成龙的神经病,他们真诚地接受着人类的局限性。崇文从小性子执拗,嘴也不甜,放在商场上简直是一塌糊涂,但没关系,他可以安心做技术,也很好啊。
他们一直认为,教育的重点不是要让孩子达到某一个目的地,做出某一种特定的成就,而是要维持奋斗、努力的精神头。
他没有要求自己的女儿完美无缺,她可以有缺陷,但她要面对这个缺陷,要抓住主要矛盾。
这样也是冷酷无情吗?为了一只眼睛,非要把命搭上才算舐犊情深吗?
莫名其妙!
还有那个什么,那个做遗传咨询的,一看就没经过风浪的傻白甜小姑娘,说什么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不进则退的?
哼,她也就是年轻,没见识。等她在她的温柔乡里睡醒了,发现自己没钱没地位连顿米粥都喝不起的时候,她还能说出来这话吗?
年纪轻轻就在这里颠倒黑白,把他老婆忽悠得五迷三道的,要不是牵涉着他的隐私,他早投诉她了!
他越想越生气,大出一口气,环视周围。
有一个衣着入时的年轻女人正大步流星地走着。她的左眼带着一个米色的真丝眼罩,眼罩表面微微凹陷,显然也是做过取眼手术的。
他暗自点了点头。
就应该这样啊!
一只眼睛算什么?少了一只眼睛,那人生也得昂首挺胸地走下去啊!
怎么才能请她给阳阳做个示范?
林崇文暗自琢磨。
这么想着,眼神就没那么收敛了。
那女人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身面对他。
她冲他极其甜美地笑了笑。
那女人其实很好看,睫毛弯弯的,头发烫着大卷,轻快地搭在肩膀上。她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弯弯的像一个小月亮。
纵然林崇文这一生注定了要做道德卫士,此刻也不免走了个小神儿。他站直了身子,也回了一个儒雅的笑容。
那女人的笑容不变,伸手揭掉了面上的眼罩。一只还未做义眼手术的眼眶就露了出来。
那只没有表情的“眼睛”在她的笑脸上一点都不和谐,甚至显得有些可怕。林崇文没有心理准备,脸僵了一瞬。
那女人的嘴角挂了嘲讽,把眼罩戴好,又继续轻快地往前走。
林崇文觉得尴尬,觉得这医院哪儿哪儿都和自己犯冲,准备干脆回家算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车旁边,紧挨着停着另一辆车,让他上车有点儿困难。他一开车门,就在旁边车的门上磕出了一块小印子。
他认命,低头写了个便签,想要贴在旁边车挡风玻璃上。
谁知他转过去一看,车里竟然有人。有个女人正窝在车里抽烟。
林崇文敲了敲她驾驶座的车窗户。
窗户里的人用手迅速地抹了抹脸,摁灭了烟,开了窗户。
“需要我挪车位是吧?我这就走。”她利落地道。
那女人一抬头,把正脸和单眼的真丝眼罩露了出来,正是刚刚林崇文在眼科病房碰到的那女人。
“不是需要挪车位,我刚才不小心磕了你车门一下,你要不下来看一下,我们讨论一下维修的事宜。”林崇文见到是她,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仔细看的话,向南眼睛还微微红着,被泪痕划过的妆也有些不干净了。
看她刚才那副挑衅的样子,厉害得要死,怎么自己躲在这里一边抽烟一边哭?
“不就是开门的时候磕了一下吗,那能有多大事儿?没事儿,你回去吧。”那女人脑袋乱得要死,既没想起来面前这人刚刚被自己整过,也没心思管车上那一点点小痕迹,潇洒地摆了摆手,就想把面前的人打发了。
但林崇文是凡事不留风险的个性,他可不希望哪天被人倒打一耙,说他肇事逃逸。他掏出了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那要不这样吧,这是我的名片,要是你觉得有需要维修的话,就联系我。”
她漫不经心地接了过来,随手放在架子上,却在无意中瞟到林崇文的名字时愣了愣。她盯着那名字看了几秒,挑了挑眉,嘴上又挂了嘲讽的笑,“林崇文?你认识林崇德吗?”
“你认识我弟弟?”
“你还真是他那个神经病哥哥?”那女人冷笑一声,把那名片扔出了车外,“把你的名片收回去。离我远点儿就是你能帮我的最大的忙了。闪开点儿,小心撞着你。”
说着,也不等林崇文反应,就自顾自地把车窗升了上去。点火,启动,开车就走。
林崇文站在原地觉得莫名其妙。
这时那女人一个急刹车,下了车,几步走到林崇文面前。
她气势太强,林崇文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该说些什么。
那女人的话就像连珠炮一样奔了出来,“看在你女儿的份儿上我跟你罗嗦两句,你生了女儿就好好带她,关心她,爱护她。没事儿拿那套完美主义往谁身上套呢?凡事就知道努力努力努力,你怎么不知道多看看书,努力努力当个完美父亲呢?你以为你自己养了个机器人?你闺女不想活了跑去自杀你知道吗?火烧眉毛了还在这儿瞎转悠,假装自己出时间了就是个好父亲了?”
林崇文一愣,阳阳想自杀?
向南看着林崇文虽然灰败却并无惊痛之色的样子,小声嗤道,“无情无义,缩头乌龟。”
说完,扭头就走,上车绝尘而去。
她的话说得声音虽然小,但地库安静,还是被林崇文听了个清清楚楚。
阳阳想死?
因为他不是个好父亲?
他努力想说服自己,他喂奶、换尿布、讲儿童故事、做启蒙教育,悉心校正女儿的一切错误和不合理的人格特点,他是这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可他心里总还是觉得不安宁。
所有人都说他错了。
他真的错了吗?
他在车上坐了很久,最终还是踩不下油门,咬咬牙,上楼去找了林崇德。
“这姑娘真酷!她是谁啊?介绍我见识一下怎么样?”薛绵绵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急吼吼地问道。
“她叫向南。之前有一次,护工去打水了,没看住,阳阳一个人爬到窗户上,想跳楼。得亏窗户不能全开,她跳不下去,被向南看见了,把她劝了下来。”徐洛道,“其实我也没见过这个姑娘,事情都是听崇德说的。”
林崇德说,他也是因为阳阳才认识向南。她救了林阳阳后,又托王医生辗转联系上了崇德。为了清楚地说明父母的感情缺失对孩子的影响,向南跟他讲了自己的故事。
她跟父母的关系特别差。她父母对她非常严苛,考试不到第一名就要挨打,如果她表现出难过,绝望,也会挨打,因为她小小年纪,不懂得体谅父母,矫情,心理阴暗。她倒是也争气,咬着牙扛过了少年时代,成了一个新媒体作家,写的文章经常是十万加,挣了不少钱。
后来她父母感情破裂离婚,各自又组建了新的家庭。以她父母抚养她的方式,自然没有和她建立起什么亲密相依的感情。从那以后,她就像被放生的鸟儿,再没人经常邀请她回家。
向南是成年人了,自然也不会为这点小事儿掉眼泪。她甚至觉得自由,终于不用再背负着父母的指责生活,终于不会再有人责问她为什么不够完美。
可对于被拘禁了一辈子的人,自由是致命的。
她不用再逃避父母的指责,也不用再追逐父母的赞扬。那她生活的目标应该是什么呢?她轻松了下来,也迷茫了起来。
也许,如果事情顺利,她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重心。可她偏偏在最迷茫的时候发现自己得了眼部的黑色素瘤。
知道得病以后,她维持了一贯的理智,迅速查了各种资料,明白了自己将要面对的事情。她按照常规的流程,为自己的人生列了人生计划。治疗方案、财产规划、工作规划,她都整理得齐齐整整的。
可就在接受化疗的第二天,她吐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她突然后悔了。
去他娘的规划!
活着有什么好处?她干嘛在这深渊中熬着?
和医生僵持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她就收拾行李出了院。
她再没有牵挂了。财产足够她挥霍到生命结束,父母有财产、退休金、养老保险、新的爱人,她不用再写那些她看着都烦的文字,每天半夜爬起来追最新的社会热点,不用再呕吐,不用带那些早已买好的闷得人头顶会长痱子的假发套。
她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