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紧紧合拢,一锤上去,铁锈“哗哗”落。春联道道开裂,红色褪去,泛出白晕。隔着门,院子飘出一股尘土味,似乎好久没人住。 “再敲敲?”
晓亮问:“说不定睡觉呢。”
“得了吧。”
红星拍拍手上的铁锈:“广山不是说了吗,她去邻县,还没回来。不过,真是这家?看着可不像,这么脏,有人住吗?”
“咱们一块打听,还能有假?”
晓亮说:“这可怎么办?邻县大了,猴年马月能回来?”
“要不,多等几天?”
广山问。像在桃堆里打滚,他浑身刺挠。没人正好,合了心意。永远见不到薛松娘,才叫好事。大人都说,人死头七,云白归来,得烧布点信,诚信祷告,才能送走。薛松娘不知道真相,肯定不会做头七,那......薛松的云白,会不会,还在铁门后飘着,等广山自己送上门?他站得远远的,唯恐铁门将他吸进去。 “只能这样了。”
晓亮说。 正要走,红星突然弯腰,从地上捡起块碎砖,在铁门上画画写写。阵阵“吱啦”声,像指甲划黑板。广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牙根都酸了。 “你干什么!疯了吗?”
晓亮捂住耳朵:“人不在家,你就捣蛋?”
“捣个屁蛋。”
红星说:“留个消息,让她等着,别乱跑。咱们每天来看看,总不能再错过。”
铁门上慢慢显现出“我”“们”“找”。“你”字没写完,“吱扭”一声,邻居家的木头门开了。 一个青年女人探出头,她扎着马尾,皮肤雪白,眉头却扭在一起:“你们干什么,哐里哐啷,闹个没完,又是砸门的,像群耗子,叽叽喳喳,不让人清净。”
“怎么随便骂人?”
红星攥着砖头:“瞧你长得挺漂亮,说话这么不中听。”
“马尾”笑出声:“小屁孩,见过女人嘛?也分得清漂亮难看?”
她打量了三人一圈:“你们闹什么呢?”
“管的着......”红星刚想顶嘴,晓亮急忙拽他袖子,接着鞠了个躬。 女人脸上笑意更浓:“这个小娃倒不错,挺懂礼......” “对不起,大妈,我们想问问......”晓亮话没说完。女人眉毛竖了起来,她窜出木门,叉住腰,指着广山他们,大声骂道:“天杀的小兔崽子,毛没长齐的货色,来老娘这儿叽叽歪歪?家大人不管?还是有人生没人养?满嘴喷粪,不知好歹......” 广山三人傻了眼,“马尾”女人怕不是疯子,他们也没怎么着,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了个人? 女人唾沫横飞,越说声音越大,最后竟然哭了:“我年岁不小,可也没伤天害理。是怎么个人都要笑话一番。今天刘大妈,明天李婆婆,见面第一句就是‘岁数不小,别挑三拣四。’我看不顺眼不行吗,不想嫁不行吗,非得随便找个歪瓜裂枣,土鸡赖狗嫁过去,就因为年纪大?清清白白一个姑娘,你们说三道四。有人半夜敞门,不守妇道,破鞋瞎八,没见你们说一句不对......” 女人越哭声越大,最后简直喊叫着。广山脑子嗡嗡叫,耳朵震的生疼。他最怕这个,女人发起疯,简直变妖怪。怪不得姥爷说,女人都是母老虎。广山在动物园见过老虎,蔫了吧唧,也不威风。虽然分不出公母,可加一块,也比这女人差远了。如果女人都是这样,那小茹将来...... 农村房屋,一家挨着一家。开始有人半掩着门,然后慢慢走出来,最后,广山忽然发现,四周远远近近,站满了人。 “珍啊,别哭了。街坊邻居看笑话。”
一个拄拐阿婆,从人群中钻出,颤巍巍站到“珍”身边:“想嫁不嫁的,还不是自己说了算。不嫁又怎么样?找个好吃懒做的,一辈子受气。***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怎么日子好过了,思想还开倒车?自己养活自己,不丢人,管他娘的放狗屁。”
婆婆说着,突然骂了句脏话。 “就是,就是。”
一个年岁相仿,留着短发的姑娘说:“你还小呢。现在年轻人,都去大城市打工,一个月好几千挣,不比土里刨食强?你长得又俊俏,要是遇上大老板,一辈子不愁吃喝,多好。”
短发姑娘眼里简直放出星星:“过把月我们几个就走,你也一起?”
“我......”马尾女人止住哭:“可我家就我一个......” “小子,没点儿志向。”
“拐杖”阿婆撇撇嘴:“就不能想法子,自己当老板?非得找个有钱人?”
“老板多累,老板娘才享福。”
短发姑娘说:“再说,找农民就行,找老板反而没志向?这叫什么道理?”
阿婆拿拐杖敲敲地:“靠人,低眉顺眼。靠己,挺胸抬头。什么道理都不懂。年纪轻轻,人家要你,可没一起吃过苦,凭啥子一起享福?年纪大了你该咋办?人家再找个年轻的,你能再找个老板?”
“您这是老思想,老古董了。说也说不清楚。”
短发姑娘转过头:“你还是一起去吧,你爹娘岁数不大,不用你照顾,留人不如留钱。中不中,赶紧下决心,火车可不等人。”
“我......”珍一脸踌躇。 “看够就散吧!”
木门那边多出一位妇女,手举在腹前,颤个不停。她大声喊道:“唱戏也有个散场,该干嘛就干嘛!堵别人门口算怎么回事?”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慢慢散去。 “娘,您怎么出来了?”
珍赶紧抹把泪,过去扶着:“医生说了,要您好好休息。”
“没事。我都听见了......” “老妹子,精神多了!吃过没?”
婆婆问:“没吃来家凑合两口,媳妇刚拽的面。”
“吃过了,珍珍包的饺子。您赶紧吃饭吧,太阳都挂西边了。”
“好,饺子好。没事来坐坐,咱俩好长时间没聊了。”
婆婆慢慢回了家。 “娘,咱进去吧......” “没事。珍珍,娘身子骨还硬,能照顾自己,你还年轻,别老围着我们。”
大妈说:“想去哪,放心去,别担心家里。你过好了,娘心里才舒坦......” “别说了,我哪儿也不去,也不嫁人。就在这不走,看谁敢撵我。”
“这孩子......” 珍珍搀着大妈,慢慢回了屋。 好像也不算母老虎,也确实漂亮,要是......没人娶......广山掐了大腿一下,整天想啥呢? “我......也没干啥,咋惹出这么大事?”
晓亮快哭了:“还以为要打起来......” “怨不得你,电视上说,女人心,粪坑里针。谁知道咋回事。”
红星挠挠头说:“不过,我有个疑惑。为啥咱干什么,都碰见乱七八糟的。是不是老天爷拦着?”
“要不再问问去?”
广山心里突然有股劲:“不能半途而废。”
“不去......” “饶了我吧......” 薛松妈去哪,广山并不真关心,甚至躲着。他说不上来,只觉得心里热热的,再看珍珍一眼就行。 广山悄悄蹭到木门边,向里打量着。 “你不要命了?”
晓亮轻声喊:“惹出那阎王婆,再闹一通......” “嘘!”
广山赶紧说。 “说谁阎王婆?”
马尾姑娘突然闪出。 晓亮打个激灵,扯住红星袖子,忙向后退。 “小子,不学好,背后嚼舌头?”
珍珍走了一步,站在广山面前,背后的马尾一晃一晃。眼睛又大又亮,眼圈泛红,脸上带着泪珠,像洗过的苹果,又像沾着雨水的梨花。 “没......没嚼舌头。”
广山吭吭哧哧。 “当我是聋子?”
珍珍说。 “不......你不是聋子,你比聋子漂亮。”
广山没头没脑说。 珍珍“噗嗤”乐出声:“聋子耳朵不好使,又不是长得难看。再说,比聋子漂亮,很光彩吗?”
广山看呆了,姑娘嘴唇红艳艳,一笑,漏出白牙,像彩霞遮着明月。两道酒窝,是两颗星星。 “你肯定能嫁出去。”
广山的心狂跳。 珍珍沉下脸:“你懂个屁,没事找事。”
“真的。”
广山脑子一热,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你比嫦娥还好看,比七仙女还好看,比玉兔精还好看,她们加起来也不如你,要是想嫁,我娶你!”
他在说什么?疯了吗?她不会生气吧?广山“啪”得一声,扇了自己一巴掌:“我不......我的意思是......” 珍珍“咯咯”笑起来:“人小鬼大,说什么胡话。”
她弯下腰,轻轻凑近:“你真想娶我?”
广山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啥。 “哈哈。”
珍珍笑着。 一股清香扑鼻来,仿佛夏天的月季,香得温柔,香得清幽。 广山脸上一热,柔软又湿润。他的心狂跳,像住了一百头发狂的猪。脚下虚浮,仿佛踩着云朵。 “哈哈,小屁孩。”
珍珍直起身:“个头不高,想法不少。等你长大在说吧。”
“卧靠!”
红星在后边大叫:“还有这好事!”
他蹬蹬跑过来,眼巴巴瞅着珍珍。 “干啥?”
珍珍似乎没看见:“在这待半天了,还不回家?”
“我们......打听个事。”
晓亮缩在红星身后:“隔壁那家,什么时候回来人?”
“打听她干什么?”
珍珍斜了眼广山:“没安什么好心吧?”
“急事。”
晓亮说:“我们有线索,她儿子的。可她没在家。听说去邻县了?”
“这样啊。”
珍珍说:“她昨天就回来了,刚才又走了。”
“啥时候?去哪了?”
晓亮赶紧问:“远不远?”
“就你们来之前,还来我家了,打听咱村一个叫王远的,好像我谁都认识。真是,怎么不找相好的.....” 广山终于坠到实地,脑子发晕,心咚咚地跳。 广山三人遇到薛松妈时,她捏着一沓纸,跟路人比比划划,打听什么。头发干枯凌乱,指甲藏着黑泥,眼圈又黑又肿,嘴唇道道开裂。 “找我?”
薛松妈打量三人。广山不敢对视,想躲,又怕看出蹊跷,只好盯着那沓纸。 纸上面一张照片,薛松努嘴背手,不看镜头,似乎抵触拍照。下面几行字“薛松......X年X月走失......必有重谢.....联系人......” “我们知道一些事,可能跟薛松失踪有关......”晓亮没说完,肩膀让薛松妈一把攥住,手掌像鸡爪,突出条条青筋。 “松松在哪?他在哪儿?”
“疼......”晓亮叫着,五官皱在一起。 “松手!”
红星抱住女人胳膊,脚蹬地,往下扯。 广山也要抓女人手,刚碰到对方皮肤,触电一般,赶紧松开,那感觉,像摸树皮一样。他只是情急,其实不敢碰薛松妈。 “对......不起。”
薛松妈赶紧送开手:“我太着急,你快说,松松在哪?”
“告诉你也成,你先说,为啥找广山哥?”
红星问。 广山正揉着晓亮肩膀,突然说到自己,手不由抖了抖。 “广山?哥?”
“有人说,你在找王远,王远是广山表哥。”
红星指着广山:“这是广山。”
薛松妈扭过头,看着广山,眼中泛着异样。 广山缩了缩身子,似乎面对着一座大山。 “你是王远弟弟?”
“额......嗯......表弟......” “王远呢?”
广山低着头,不吭声。 “不在了,走了。”
红星说。 “去哪了?”
“我哪儿知道!”
红星似乎有些生气:“要不,你自己去问问?”
“我就是在问啊。”
薛松妈说。 “他死了。”
广山看向薛松妈,提起表哥,胸口涌上一股劲。但说不清,似乎是倔强,又像残忍。表哥死了,你知道了,开心吗?满意吗?他想看看薛松妈什么表情,如果对方敢有一丝怠慢,他就给这女人一拳!说到做到! 薛松妈面无表情。 广山握紧拳头。 “真可惜。”
薛松妈说。 广山攥了攥拳,又松开。他歪过头,不看多方:“用不着你可惜。”
“松松丢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快一个月了。”
薛松妈目光越过广山:“从王村到夏村,从宫县到武县,从白天到晚上。亲戚,朋友,认识的,不认识的,都问遍了。我老想着他,去哪也想着他,怕他饿着,怕他冻着,怕他被卖了。有时候就想,得找到什么时候,他还不如死了,倒也省事。”
广山心又狂跳起来。 薛松妈揉了揉眼:“徐侦探整理了一些资料,我软磨硬泡,要了过来。打算按着上面的人,挨个再问一遍。要是再找不到......我一女的,家里没个男人,总不能......总不能......本来想,王远是最后一个,最后再问问。他死了,我心里空落落的......” 广山看着女人,手心冒汗,口里发干。他死了!我杀的!想说话,可嘴巴很沉,像挂着磨盘。 薛松妈喘了口气:“刚才说,你们知道些事,和松松有关?”
“额......”晓亮突然迟疑起来。 “说话呀。”
红星捅了捅晓亮。 广山也有些纳闷,这是晓亮的注意,他挺积极的,事到临头,为啥犹豫呢? 晓亮眼神落到薛松妈,又看向广山和红星,轻轻摇了摇头。 “咋了?”
红星问。 广山却明白了,按照晓亮之前打算,先怂恿薛松妈,借薛松失踪,让侦探出面,开夏村老太太坟,如果老太太失踪,证明确实有人偷人,就能立案。可现在,听了薛松妈的话,晓亮不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