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土地公接着说道:“这明州虞氏一族原属会稽四姓之一,而东晋时出身琅琊王氏的王羲之移居会稽山阴,为会稽王氏始祖,所以虞、王两姓本就是累世通家。刘裕代晋自立之后,谯郡桓氏、太原王氏、渤海刁氏、会稽虞氏等名门大族相继诛灭,唯独琅琊王氏及其分支未受其害,衣冠南渡后还成为江南首族,通过姻亲关系,保下不少名门。故而王元暐和殷阁老背后,都有明州各大家族支持,与驸马于季友分庭抗礼。也正是如此,于季友深恨各地豪族,尤以无势无权的虞氏为最。于是左右献策从茶税入手,以兴修水利为由对明州茶商科以重税。明州自古便是茶叶产地,早在西晋永嘉年间便有虞氏先祖虞洪入瀑布山采茶,遇神仙丹丘子指引找到仙茗。此后虞氏便以茶为业,逐渐发展壮大,其后文武兼修踏上仕途,这才历经六朝又成一方望族。如今于季友打击茶商,便是要拿虞氏开刀,强压本地豪强。”
听那土地絮絮叨叨啰嗦半天,灵川这才明白其意。原来鸣鹤虞氏,如今介入到驸马于季友和以殷彪、王元暐为首的豪门之间的矛盾里面。虽说虞氏家大业大,但自唐初虞九皋之后,虞氏再无做官之人,所以家业再大,也不如皇帝女婿背后的势力大。如今既然开罪驸马,又在驸马治下,只怕虞氏以后会有覆巢累卵之危。不过灵川更在意虞氏所面临的危机里面,对自己建立盐帮一事有何帮助。思索再三,灵川对土地山神下令道:“有劳二位尊神,过几日尽遣阴兵在民间散出消息,就说明州刺史于季友要对鸣鹤虞氏不利。却不要明说是何手段,让他们自己去猜。”
待土地山神领命,灵川这才放其离去。随后放出漫天灵蝶,令在明州地界寻找合适之人。不过一晚,便有人选,乃是奉化人蒋逵,如今为县令主簿,平日做些勾检稽失、监察官吏之责。那蒋逵心胸褊窄官迷心窍,平时最好钻营奔竞、嫉贤妒能,人送绰号“毒蜂刺”。灵川见他心术不正,正可做虞氏三子入门盐帮的投名之用,故而设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拿定主意,灵川先往鄞县城隍庙,向城隍神打听此地可有鬼魂作祟。那城隍神招来日夜游神和有司阴吏一一查问,很快告知有一鬼婆锁在狱中。只因那鬼婆生前遭遇悲惨怨气极重,故而不肯前往阴间洗罪返生,竟敢留在阳间为恶,被日游神捉拿到此还未发落。灵川见其可用,便以鬼王印将鬼婆保出,先以木灵珠中灭世黑莲的缚魂之力,将鬼婆身上怨气剥离;再以度朔山桃木的化生之能给鬼婆怨灵分别补全魂魄造出人形,得到一老一少两个妖仆。然后灵川将计划嘱托二妖,令其接近主簿蒋逵,然后再做计较。过几日下午,蒋逵离了县衙到附近酒肆买醉,途中遇一绝色女子跪倒路旁卖身葬父。蒋逵见其美艳,便上前细问价格,三言两语被那女子勾魂夺魄,遂出重金将女子买下。那女子将父亲尸骸和银钱委托里正安葬,自己脱下丧服就与蒋逵回家,当夜颠鸾倒凤做了夫妻。几日之后那女子之母许氏寻访而来,蒋逵为讨女子欢心,便将其母留下照顾女儿。旬月之后,蒋逵与那女子感情日深言听计从,女子便问蒋逵为何终日饮酒愁眉不展,蒋逵三杯黄汤下肚果然上钩,便将怀才不遇壮志难酬之心如实相告。女子遂点拨道:“如今四下都有民谚童谣,说于刺史要对鸣鹤虞氏下手,却到如今迟迟未动,不晓得是何原因。郎君何不就此攀附驸马,献计以虞氏茶商入手,清除异己。”
那蒋逵本已听到风声,知道于季友密令手下市令,巧立名目对虞氏茶货盘剥重税。但虞氏却似浑然不觉,原本十一税费如今增加五成,虞氏却仍足数缴纳并不多发一言,使得于季友急于立威,却也无计可施。于是蒋逵问那女子可有高见,只听女子道:“如今各地战乱频仍,只说虞家私藏人口拐带良善,便可逼停车船对虞氏货物开箱检查。到时虞氏所卖茶叶经风吹雨淋,品级自然下降卖不出好价。到时税费高企,那虞氏再大家业,也受不得如此折腾。”
蒋逵听出话中要害,顿时如获至宝,当夜便写成公文,委托司户大人予以上报。灵川还怕司户不将公文递上,又连夜将公文取来,遣灵蝶送到于季友案前,与其他重要公文叠在一处。过两日,那于季友果然看到蒋逵所献密文,如获至宝,随即招来长史司马将命令传达下去,便按蒋逵毒计,专对虞氏下手。又过几日,虞氏运茶商船果然处处受制,所过州县皆设邸店征收重税,称之为“拓地钱”。甚至还以虞家私运人口、非法买卖为名,强行上船检查,将货箱打开,名为检查,实则将已经包好的茶叶散落一地。按虞氏家训,污脏的茶叶不能再卖,只能丢弃,因而于季友此举令虞氏茶商损失惨重。这边厢于季友步步紧逼,按蒋逵毒计逼迫虞氏。另一边虞氏族长虞秋里却也有一定之规,并不肯坐以待毙。这一日清晨,虞秋里将两个儿子修文、立武和养子虞衍一并叫到后园叙话,期间几次开口,却话到嘴边又吞吞吐吐,仍在犹疑不定。这时门下僮仆来报,说有位道长在门外求见,虞秋里随口便叫亲信取些银两打发。却不想那道人反客为主,径自来到后园与众人相见。虞秋里毕竟一族之长,也曾见惯大风大浪,眼见那道人连破几道关卡来到此地,门下竟无一人察觉示警;又见他身长八尺俊目美髯,仪表不凡,颇有出尘绝俗之相,心知有异,遂带三子上前拜见,举止客气。只见那道人上前回礼道:“我本山野之人,原不该来这红尘里惹事。只不过虞氏祖上与我有旧,曾与论《易经》三日,于我有传道解惑之情。如今虞氏有难,我不能见死不救,遂来府上点化一二,也好还当年之情。”
虞秋里闻言不解,便问道人姓名,与祖上何人有旧。那道人笑道:“我本东汉灵帝时人,复姓钟离,单名一个权字,曾受封燕台侯。当年只因权臣梁冀弄权,这才上山求道,后遇东华帝君王玄甫授以仙诀金丹成了真仙。只因良时未到,所以不曾上天赴任,只能悠游天下,专管不平之事。其后江东孙氏建立吴国,我曾云游至此,与令祖虞仲翔与论《易经》,令祖答疑解惑,为我指点迷津,所以有恩。”
虞秋里这才半信半疑,却不知眼前道人有何手段;钟离权亦看出虞秋里优柔寡断,于是从怀中取出纸笔,说平时常以测字判人吉凶为乐,让虞秋里随意写下两字,来看此事是否还有转机。虞秋里接过纸笔,写下一个“赢”字,稍过一会,再写一个“常”字,钟离权看着“赢常”二字,已知其求胜之心,遂解道:“这赢字拆开,上亡下口,乃是无力申辩之相;下部左月右凡,中间夹着一个贝字为宝物财产,月为肉旁,连起来看乃是资财损失,甚至有伤皮肉之相;整体来看,若将贝字看做虞氏一族,那便有重压在身、家产尽丧之意。明公若不及早另辟蹊径,只怕有族灭人亡之危。”
那虞秋里虽听这话不甚入耳,但却也正说中最为忧心之事,所以还能隐忍不发。只见钟离权再指常字说道:“这常字拆开,上有三点冒头,下有一口一巾,正是人卧于冢中之相;且整体看来,此字上宽下窄、左摇右摆,彷如千斤重担都压在一竖之下,乃是大厦将倾、大凶大恶之相,明公不可不防。”
虞秋里见道人一再出言不逊,此时再也忍耐不住,抓起石桌上茶杯摔在地上,即令三子将这疯道人赶将出去。却不料虞衍当先跪下,二子修文立武跪于其后,口中求道:“爹爹切莫动气,儿有一言。昨夜我三人同做一梦,梦中有一女子对我三人说道,如今明州刺史于季友誓要将我虞家连根拔起,以给明州其他大族一点教训,正与这道人所说一致。我三人早上一对,才知同做此梦,必是仙人示警,且那女子也为我等指明方向。如今这道人既肯来此,必有救我虞家之策,所以还请爹爹息怒,让他把话说完。”
虞秋里闻言惊道:“竟有此事,你三人何不早说。”
三子异口同声道:“父亲平日教诲,子不语怪力乱神,故而不敢相告。”
虞秋里无奈坐下,口中喃喃说道:“莫非天要灭我虞家。”
仙人钟离权闻言大笑起来,显出本相,头梳髽髻,袒胸露乳,手持一把宝扇,乐呵呵的对虞秋里说道:“如今天下将乱,多有仙人下凡救世,只这明州一带,便不止一位仙人到此。若得仙人相助,汝又何忧。那于季友虽是驸马,但永昌公主元和年间已经病薨,距今历三朝二十余年,他那驸马又能有多少权势。如今文宗驾崩,新皇刚立,于季友便得罪琅琊王氏、陈郡殷氏等豪门望族,其下场如何可想而知。为今之计,明公只需熬过这一两年,虞氏之危自解。”
虞秋里不想这场塌天之祸竟能如此简单破解,不由又惊又喜,抬头问道:“仙人此话当真?”
钟离权以扇拍腹,笑道:“天机不可尽泄,明公知个大概便可,此事莫要深究,以免徒增祸患。”
虞秋里又道:“只不过一年两年,以现下境况,只怕我等也难度过。”
钟离权笑道:“这个简单,你虞氏商船只管携带茶叶前往周边郡县,若再遇官员不法,便去附近州县进货,挑选优品良茶,还以虞氏名义低价出售,这样可保两年之内茶路不绝。那于季友再有权势,也不能离开明州执法。”
虞秋里又道:“我虞氏虽家底颇丰,但若如此贵买贱卖,只怕坐吃山空,到时仍有破落之危。”
钟离权道:“如此还有一法,只是要你三子同心协力才可。”
虞秋里和虞氏三子同时抬头,不知钟离权何意。只听他道:“我从北来,路过岱山,只见岛上仙气弥漫有如蓬莱,似有仙人在彼。我便去岛上一探究竟,竟真遇到神仙,说有九天玄女在此,传给乡民海水晒盐之法,如今却在寻找可以托付之人传以盐道。而明州土地推荐虞氏三子,称虞衍最贤可担此任。所以贫道才来汝家点破生死。明公那‘常字’头上三点,亦预示虞氏三子将起,只不过明公与其他族人命在旦夕。若不想虞氏一族血流成河,不如就让三子上岛,得保家族长宁。明公莫忘,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的古训。”
说罢钟离权飘然而去,只留虞氏父子目瞪口呆,本还想问清三子上岛之后又会如何,却不想钟离权竟化清风而走,众人这才知晓眼前之人真是神仙显化,虞秋里对空拜了几拜,然后转身问起梦中之事,只听虞衍上前说道:“昨日梦中,孩儿梦见穿行于桃林之中,遇到一位绝色女子,自称九天玄女下凡指点迷津,让我等前往岱山岛寻找盐方,可解一族之祸。清早起来,我三人无意间聊起此事,竟同做此梦,故觉有异,此刻看来应是仙人示警,还望爹爹明鉴。”
一旁修文立武亦附和央求,虞秋里见他三人言之凿凿,且“盐方”二字又说中心事,不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连说了几声“天意”,半晌这才带着三子前往后院厢房门外,转身对三子说道:“此事关乎我虞氏一族兴衰,你等切不可大意失察,今日所见,以后都不可与外人说起,即便是你们的亲信妻儿亦不能提,你们愿意起誓么?”
三子闻言肃容起誓道:“我兄弟三人今日起誓,绝不将今日所见与外人提起,否则……”不等他三人说完,虞秋里心疼儿子,已抬手止住三人,然后打开厢房,只见里面七八个工人正在密不透风的室内煮水炼卤用以制盐,而烟气从专用风道引入后厨,以不使人生疑。虞秋里对三子道:“为父一直犹豫该如何告诉你们,如今咱家茶路不畅收入日减,又有朝廷逼迫甚急,为父不得不与族中父老商议,煮盐私售以贴补茶路损失。但此事毕竟是与国争利,不合圣贤之道。为父如今虽然从权,但亦知愧对祖先儿孙。”
说罢长叹一声,闭口不言。一旁虞衍立武都不敢说话,倒是平时脑子最灵的修文上前说道:“爹爹莫忧,圣贤曾说‘社稷为重,民为本,君为轻’。如今朝政日坏盐价高企,百姓吃不起盐多有浮肿病死者。若我家能开盐路,让百姓吃到便宜干净的好盐,那便是让利于民,救民于水火的天大好事。如今就连九天玄女娘娘亦入梦指点我三人,要我们前往岱山寻找盐方,可见就连天上神仙都支持咱家兴盐,既如此,爹爹还有何忧。”
虞秋里反复品评修文话中之意,终于默默点头,对三子道:“所谓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如今既有天上仙人与咱们虞家站在一起,我们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明天一早你三个就尽快上岛,以免误时,为父这就去为你们寻找船家。”
说罢父子相视而笑,蒙在家族头上的阴影,似乎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与此同时,灵川却在明州海边闷坐发愁,先前用昔日从时雨那里学来的入梦之法令虞氏三子夜梦玄女,如今却不知如何让虞氏三子上船登岛,才能显得此事更有神话色彩,来让自己假扮的九天玄女更为可信。看着从鸣鹤到岱山这二百里水路,海岛星罗暗礁密布,灵川突然心念一动,以手结印,招来明州土地,问起此地可有商船沉没。那土地只对明州一地的风土人情比较熟悉,对这海下之事却不大了解,于是建议灵川去问巡海夜叉。灵川一想起巡海夜叉那副海水泡涨了的死鬼模样,实在不想招来,但为眼下事计,不得不取出紫竹尺八,先招鸱吻前来,然后让其找来夜叉。过不久,神兽鸱吻去而复返,身后巡海夜叉分水而来。只因夜叉龙王都与佛教有所渊源,故而夜叉上前先口称拜见鬼王,客套吹捧一番,然后灵川直入主题,问附近沿海可有沉船古迹。巡海夜叉对海中之事无不知晓,很快便对灵川指明附近沉船位置。这明州一带古代属于吴越地区,昔日吴王夫差就曾发海陆两军北上齐国争霸,此后也多有商船在此地触礁坠海,到如今大唐盛世万国来朝,更多有日本、琉球、爪哇、吕宋等国的海船来到明州,大名鼎鼎的昆仑奴亦是从东南海上而来,其间自然少不得一些风浪折损。灵川见有沉船,遂使出天书中排山倒海的法术将海底沉船翻出水面。一时之间临海水族倒了大霉,什么鱼虾蟹贝海藻海虫全被翻出水面,只搅得七晕八素、瘫软无力。夜叉在旁看着心惊胆战,既心疼水族遭此大难,又不敢违逆鬼王,只得垂手无言气氛尴尬。不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