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忽五年过去,果儿在这里吃好喝好,肆意生长,整个儿窜了一头。五年来,果儿的棋艺由于天分突飞猛进,对弈时三师兄已不必让子;而琴技却是因为流沔待她格外严格竟然迎头赶上;如此一来,反倒是读书写字最差劲了。小师兄心软,受不住她缠,往往读了半日书,练了几笔字,就在院子里御着画笔撒欢儿。今日竹林突生异象,竟在一夜之间花开满林。果儿第一次见到竹子开花,蹦蹦跳跳折下一枝。奔进竹苑,却与浓浓的酒气撞了个满怀。院子里酒坛子堆成一座山,满地宣纸不是竹画,尽是零零散散的诗句。果儿随手捡起两张,上面写着:“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另一张写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迎风飘落一张宣纸,上面墨迹未干:“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果儿此时已经识得了这些字,却不大懂这些诗句的意思。小师兄捧着一坛酒,坐在竹林边,喝一气,倒一气,对着竹林口中喃喃自语,走得近了,才听他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那仔细端详的神情,像是对面真有个人在听他讲话一样。然而对面一片竹林,竹叶潇潇,垂下沉沉的花穗,看不见别的。“师兄在与谁说话?”
洛川闻言回过头来,见是果儿,浅浅一笑,声音温柔如水:“一个故人。”
“故人是何人?”
“故人是……”洛川喃喃重复着,眼神渐渐迷离起来,抬手御笔写下两行诗,一头栽倒在竹林里。那两行诗墨迹未干,轻飘飘落在果儿脚下。她忽然想起初来乍到时,他的桌上有张宣纸,写着两行字。那字飘逸轻灵,分明不是小师兄的手笔。果儿一头扎进屋子里在纸堆书堆里翻找,翻得满头大汗找不到,一抬头却看见那字今日就挂在墙上。“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明明不解其意,读来却分外心酸。果儿安顿好小师兄,自顾自地在满地宣纸的竹苑里练起字来。百张宣纸洋洋洒洒,将小师兄写过的所有词句都抄了一遍,末了只记住两句“君问归期未有期”,“一寸相思一寸灰”。“相思”是何意?一路想着,穿过竹林,横越听林湖。湖对岸是一片花海,一条小溪蜿蜒下来,溪边盛开着一朵巨大的绯羽花。花心横卧一人,红衣墨发,对月孤酌。果儿此时妖力已经不浅,已能看得见这门中各处来来往往的杂役和门徒,因此并不奇怪。这离雨门上上下下,只有小师兄的居所是真正的清净无人。小师兄凡事喜欢亲力亲为,不知今日怎的颓废起来。难道“相思”二字竟有如此魔力?红衣人见果儿忧愁着眉眼,溯溪而上,心中不禁好奇,这样一个小姑娘,为何如此忧愁?“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小姑娘,能饮一杯无?”
一朵花盛来琥珀,酒香阵阵,分外浓烈。果儿抬手接过,“此酒,可解相思?”
红衣人哑然失笑,小小姑娘,竟为相思忧愁,有趣。于是朗声诱惑道:“相思苦来相思伤,玉碗盛来琥珀光,问世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果儿将信将疑,“真的?”
红衣人不说话,举起盛满烈酒的绯羽花,遥遥相敬,一饮而尽。果儿不愿输了气势,同样仰头,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如焰火炙烤,一瞬间的痛感与酥麻,酣畅淋漓。果儿大喊:“痛快!再来一杯!”
红衣人讶然,这样一个小姑娘,竟饮得天下第一烈酒,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酒过三巡,红衣人好奇问道:“姑娘这般年纪,竟是为谁相思?”
果儿懵懂:“相思,定是为一个人么?”
红衣人一愣:“这道把我难住了。阳林未曾相思,不解相思之苦。”
“你不相思,为何饮酒?”
阳林轻笑,“世人皆有所好,有人喜茶,有人善画,阳林好酒,有何不可?”
果儿点点头,“说得也是。”
“那么,若是一个不好酒的人,却因相思酗酒,惶惶不可终日,该劝止么?”
阳林抬眸,“我倒识得这样一个人。”
“百年前一场大战,离雨门很多人死于火殃咒,独有两人中咒而未死,一人是门主,一人便是他。门主妖力强大,离雨门至宝护身,而他,却是有人为他换了命。”
“如何换?”
“你知道,离雨门下有花宗一支,花宗弟子天生妖力低下,却长于生存。只因其有极强的再生能力,只要一叶残存,便能在漫长的时间里自愈再生。”
“所以有花宗弟子将自身全部妖力传给他,牺牲了自己?”
阳林微微颔首,“对头!那是他十分心爱的女子。花气耗尽,化为本体。从此他便与竹为伴,手植竹林,依竹而居,再未踏出竹林一步。”
“竹的寿命不过百年,开花即亡。仔细算来,那片竹林,想必已是垂死之龄了。”
开花即亡。果儿想起满林的花穗,心缓缓沉了下去。“你识得的,可是我小师兄,洛川?”
阳林眯起狭长的丹凤眼,看着果儿:“你小师兄?”
果儿点头,阳林从巨大的绯羽花上跃下来,爽朗大笑,果儿不解:“你笑什么?”
阳林笑意不止,“我道离雨门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原来就是小师妹啊,果然不同寻常!”
果儿略一思考,作出了然的表情:“你就是我那个神出鬼没的二师兄?”
阳林仍然笑道:“幸会,幸会。”
果儿立起身,睨他一眼,“我有什么不同寻常,你们才都不正常。”
“我们?不正常?”
果儿指指那朵巨大的绯羽花,道:“你卧在花心,大师兄住洞里,三师兄飘在水上,师父睡屋顶。除了小师兄,没有一个活得像人的。”
“他本就是人,自然像人。”
“难道你不是么?”
“自然不是。”
阳林张开双臂,藤蔓缠绕,变成一朵巨大的绯羽花,“夜深了,你要睡这儿还是回家?”
果儿莞尔道:“自然是睡这里,离雨门处处是我家。”
果儿跃上绯羽花,躺了下来,又轻轻叹道:“原来竹子开花,是不好的。”
绯羽花合拢了花瓣,阳林的声音四面八方传来:“这里是百花坞,旁边是浣花溪。离雨门创立之前,我便生活在这里了。”
“离雨门创立之前,西境不是洪水肆虐,寸草不生么?”
“洛川和你说的?你看,只有你们人,才会美化历史。”
“可是,妖不也是人修的吗?”
“妖的成分很复杂,有人修的,也有鸟兽虫鱼,花木山石修成的。”
“那不也都是修妖,有什么区别?”
“有的啊,像我们这种鸟兽虫鱼、花木山石修成妖,是会被人歧视的。何况大多妖力低弱,只能任人欺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