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怀新每天卧床休息半日,偶尔站在阳台上,远眺湖光山色。到了傍晚时分,就在小楼附近散步。
因为夏日溽暑,这房子是盛家避暑所用,所以藏书并不多。盛怀新不想读那些个“知乎者也”的古书,便找了数本唐诗宋词之类翻看一下打发时间
这日,祥嫂洒扫掸灰的时候,正巧遇到盛怀新在看书,便含笑着说了一句:“少爷和少夫人真是天生一对。连看得书都一样……我看到少夫人得闲的时候也在看这个封面的书……”
盛怀新愣了愣:“是吗?”
祥嫂笑:“我是不识字,但封面我认识啊,少爷和少夫人看得都是一模一样的这个色和这个花纹……”
这里的一套诗词歌赋都是一样封面的,唯一不同的是书页上的字而已。显然她在看着一套别的系列的书。
祥嫂说完便继续洒扫了。
盛怀新搁下了书,踱步来到了阳台。他忽然视线一顿,只见沈如锦正在菜圃里头的架子旁,正仰着头垫着脚在摘豆角。
她穿了天青色的绸缎衫裙,系了条蓝印花布的围裙,仰头的时候露出了白皙修长的脖子,侧脸线条在秋日的融融阳光里头,别样地温婉好看。
她一直给人一种宁静恬静安心的感觉。与她在一起,舒舒服服的,仿佛从来都不用多想什么。
自打两人见面后至今,她从不提他逃婚一事,仿佛他当日逃婚一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盛怀新原本是一点内疚都没有的。他一直觉得两人之间是包办婚姻,盲婚哑嫁。
他与她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没有见过面,没有半点了解,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硬生生地捆绑在一起,要一起过一生。他不想要这样的婚姻,所以逃婚。逃得理所应当,理直气壮。
若是她对他提及此事的话,他必定好好地与她说道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她了解这种包办婚姻是错误的。一生那么长,婚姻应该要建立在两情相悦,彼此又有共同追求共同目标的基础上。
可如今,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什么都不提,什么都不说,盛怀新反倒觉得很不是滋味。想着当日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客栈里,孤零零地盛家大堂与二弟盛怀霖拜堂,让她成了整个嘉兴城的笑话。且,这件事情会伴随着她一生。意味着她会被别人笑话一生。
现在的盛怀新,每每想起,他总觉得有一种很愧疚的感觉。
他想,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可能会选择不一样的处理方式,至少不会是如此令沈如锦难堪和难受的方式。
可是,时间无法倒流!
一切都无法重头来过。
盛怀新站在阳台,看着她摘了豆角又去摘了黄瓜,直到她提着篮子回了屋子,从他视线尽头消失。
不久后,她又抱了木盆出来,在井边打水洗衣服。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看到了。也曾对她说过:“洗衣服这些粗活可以让祥嫂做就是了。”
当时,她的反应是顿了顿,而后轻轻道:“前几日衣服上都有些血渍,让祥嫂看到吧
好……”
他们如今躲在这里,确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心思缜密,考虑得很周到。
她手脚利落地把衣服一件一件地在搓衣板上搓洗干净,又打了一桶又一桶的水冲干净,
而后在院子里晾晒。很快,便又折返进了屋子。
盛怀新极目远眺,只见不远处的湖面,倒映着一片碧空。再远处是几抹山峦起伏,微云如絮。
不多时,她便上来敲门:“饭菜都好了。可以用午饭了。”
“好。”
清爽可口凉拌黄瓜,新鲜碧绿的炒豆角,色泽诱人的炒三丝,还有一个炖了许久的鸡汤。
除了炖汤,菜得量都不多,小小巧巧地一盘,每次两人都可以吃完。下一顿,她便又会重新做。
她真的是一个好妻子好媳妇。
沈如锦温柔持重,贤惠得体,其实是很理想的妻子人选,也是很理想的家族长媳人选。她完全可以操持和主持好一个家。在这一点上,父亲盛斯年的眼光是极好的。
而顾子婴与沈如锦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他心里一直欣赏和敬重顾子婴的。两人之间因合作了数次,也有着不一样的情谊。
在苏州的时候,因为两人独处,曾经一度讨论起革命和爱情。
顾子婴当时亦知道他逃婚一事,
他对顾子婴说:“我们都是思想独立,追求精神自由的那种人,所以我们不想要盲婚哑嫁,所以我们要逃婚。”
“我理想的妻子便是可以与我有思想交流,有一致的目标。可以理解我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会支持我,也会跟我一起努力的那种。比如为了革命一起努力,一起奋斗。”
顾子婴并没有说什么。但他知道她应该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第二天,他在屋内看到了一张纸,顾子婴在上面写了这几句话:“自由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革命故,两者皆可抛。”
顾子婴出身于官宦世家,从小锦衣玉食,为了反抗家里的包办婚姻,不肯嫁给家里给她定下的那位又抽大烟又狭妓的未婚夫,她便打包了自己金银首饰,男扮女装离家出走。后在上海结识了几位友人,东渡日本,学习新知识新思想,此后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那个家。
她说:“世人都以为女子是做不得大事的。那些腐儒说什么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们要号召所有的女同胞们反对这些腐朽的言论和思想。”
“可我偏偏让全天下人知道,更要让天下的女同胞知道,我们女子不止可以生儿育女,给家里传宗接代,还与男子一样,可顶天可立地亦可革命。我们女子也是可以像男子一样,做一番大事业的。”
她时常想着要办女报,兴女学,倡女权:“中国有四万万同胞,二万万是我们女同胞。女学不兴,种族不强。女权不振,国势必弱。欲在中国实现男女平等,女子必当要学习,要有学问,自立自强,不能事事皆仰仗男子……”
她是有理想有奋斗目标的女中豪杰,随时随地都准备着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那是一种高尚的大爱。在四万万同胞中,连男子都极少有的,更何况是女子。正因为如此,在盛怀新的的心里越发得敬重和钦佩她。
若是没有列强侵略,若是天下太平,盛世如锦绣,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那么与沈如锦经营一个小家庭是非常之完美,也是非常之幸福的。
可是如今……
想到这里,盛怀新一惊,好好地为什么他会拿沈如锦和顾子婴做比较呢?
盛怀新回了神,而后草草地用了半碗饭,如往常般对沈如锦说了句谢谢。
沈如锦大约也习惯了,便不再回他:“这是我份内之事之类的。”
盛怀新便回了房。
他原先是打算躺在床上休息的。可是,一直翻来覆去地没睡着。后来索性起床,拿起藤椅上的书,想要翻开来阅读,又觉得心浮气躁,根本阅读不下去。
楼下,沈如锦望着他没怎么动的饭菜,不知他是怎么了。
下午的时候,盛怀新在看书,门口处传来了敲门声。
盛怀新:“请进。”
沈如锦:“中午的时候,我看你都没怎么用饭。是不是我今天做的菜不合你口味?”
盛怀新:“没有。你做的每个菜都很好。我只是一时没有胃口。”
沈如锦:“你……是不是伤口疼,身体不舒服?”
盛怀新:“没有。”
沈如锦端上了一个托盘,搁在他的藤椅边:“我给你做了几个油炸糯米丸子。”
托盘的白瓷碟里头是炸得金黄诱人热气腾腾的丸子,另有一盏绿茶。盛怀新知道中午的时候,自己没怎么用饭,她怕他饿着了,所以特地下厨做了他喜欢的小点心,便轻轻道:“谢谢。我很喜欢你做的油炸丸子。”
沈如锦垂下了眼帘:“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有什么就摇铃叫我。”
“好。”
在良好饮食和充足的休息中,盛怀新的身体好转得极快。
房子周围种了好几株橘树。来的时候,橘子还青青地挂在枝头。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橘子一天天地长大。
很快便到了橘子欲红季节。
这日,他下楼,听见沈如锦在与祥嫂说话:“祥嫂,你看,这树上有几个橘子已经开始红了。”
祥嫂笑吟吟地道:“少奶奶,这些个橘子可以吃了。要不我给你摘?”
沈如锦:“不用。才一点点红。肯定很酸。”
祥嫂:“不会。我们南北湖橘子的树种都很好,很甜的。这样半红的橘子,就已经很甜了……”
忽然间,有只手伸了过来,捏住了她们一直在说的那个橘子,然后轻轻一转拉,橘子便被摘下来了。
两人愕然转头,看到了盛怀新。
盛怀新把橘子递给了沈如锦:“尝一下不就知道甜不甜了吗?”
沈如锦凝视着橘子,良久未动。
祥嫂见状,便笑眯眯地走开了,把这个地方留给了他们。
盛怀新以为她在担心橘子酸,便动手剥了皮,先吃了一瓤,尝了味道后,然后塞到她手里,道:“吃吧。真的不酸。”
沈如锦低头看了橘子,取了一片,默默地送进来嘴里。
“还行吧?”
沈如锦无声地点了点头。
秋阳融融,从树叶间照射下来,斑驳地照在两人身上。祥嫂在远处瞧着,只觉得少爷和少夫人两个人站在一起,如金童玉女一般,般配极了。
她心道:少爷真是傻。少奶奶这么好看,这么贤惠,真的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他为什么要逃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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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女学不兴,种族不强。女权不振,国势必弱。欲在中国实现男女平等,女子必当要学习,要有学问,自立自强,不能事事皆仰仗男子。-----------此几句话有借鉴秋瑾的演说。在此说明一下,如有侵权,请告知,梅子会第一时间删除。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