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锦与祥嫂在盛怀新用过了早饭不久便回来了。
中午时分,她做了三菜一汤。两人用完后,沈如锦给他端来了一盏新冲泡的茶:“这是庵里的雪窦泉泡的。祥婶说这泉常年守着菩萨们,喝了延年益寿。所以我取了一些回来,给你煮了泡茶。”
盛怀新饮了一口:“谢谢。很香。”
又道:“以前,我和我父母亲来这里避暑,也会随他们去云岫庵拜菩萨。我娘也会从把雪窦泉水带回来,给我爹泡茶饮用。”
“原来爹和娘都喜欢这水。等我们回去的时候,给爹娘装一坛带回去。”
“好。”盛怀新想起了爹娘,道:“说来,也不知如今的盛家怎么样了?”
“我想应该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不然祥叔去镇上采购的时候,肯定会听到风声的。你且放宽心。”
“你说得有道理。”盛怀新顿了顿,道,“我真是个不孝子,连累了父亲和盛家。让爹娘这么大岁数了还为我操心。”
沈如锦沉默了片刻,方轻声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情。可是我相信你的为人。你想做的,你所做的,肯定有你的原因和苦衷的。我虽然在家里,足不出户,可是我大哥在京城,有的时候在给我的信里,也会很气愤地跟我说一些事情,所以我知道这个世道不太平。洋人处处欺负我们,官府不仅不管,还帮着洋人欺负我们……你我两人已经是很幸福的,生在衣食无忧的的家里,有父亲和家族帮忙遮挡雨雪风霜……可是很多人都过得很苦很苦,仅仅勉强糊口,更有的甚至活不下去,到了要卖儿卖女的地步……”
盛怀新想不到她竟然会说出如此有见地的一番话,不由地赞道:“会跟你说这些事情……想来若愚大哥是一个思想很开明很进步的人。”
“是啊。我大哥很与众不同的,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他从小就特别疼我。以前我娘给我裹小脚,第一天缠布,就痛得我一直哭,不吃不喝地哭了两天两夜……我大哥心疼我,看不下去了,去求爹娘,别给我裹小脚。我爹不说话。我娘不同意,说一个女孩子家不裹小脚以后是找不到好婆家的。总不能让我一辈子在家不家嫁人吧。我大哥就说,若是找不到好婆家那就不嫁人好了。大不了,我以后长大了,一辈子养着妹妹。沈家难道还缺妹妹一口饭吃吗?以后我吃饭,妹妹也吃饭。我喝粥,妹妹也怎么也会有口粥喝。当时大哥才不过十二岁,我爹娘听了都惊呆了。正因为有了大哥的这句话,我娘才同意不给我裹小脚了。所以我现在一双天足。后来大哥告诉我,其实我爹也不愿意我裹小脚,但是社会风气如此,加上娘极力主张,他也怕我以后嫁不了好人家,心头纠结,却莫可奈何。”
“若愚大哥小小年纪便有此担当。可见不凡。”顿了顿,盛怀新说,“不裹小脚好。天足最好,健康好看。你看,我们此番逃难。若你不是一双天足,怎么能一路搀扶我照顾我,从嘉兴城到这南北湖呢?!”
沈如锦往日里其实也并不介意旁人说她一双天足,粗野难看。但指指点点的人多了,她也总是习惯性地把脚隐藏在裙里面,不想成为一群人中间的议论对象。但不知为何,盛怀新这般说,她低头看了看裙摆下面的鞋子,忽然觉得欢喜了起来。
盛怀新又说:“康有为先生在《请禁妇女裹足折》里头说且劳苦即不足道,而卫生实有所伤,血气不流,气息污秽,足疾易作,上传身体,或流传孙子,奕世体弱……今当今举国征兵之世,与万国竞,而留此弱种,尤可忧危矣……”
“中国强,不止是要男子强,少年强,我们二万万的女同胞也要强,才是真的强……这缠足啊,真是害人不浅!”
盛怀新又道:“我爹别的地方思想封建。但在缠足一事上,他倒也有几分开明的。所以也没有给怀秀缠足。”
沈如锦道:“我爹说公公为人急公好义,仗义疏财,在嘉兴城一直很为人敬重的。”
“我爹急公好义,仗义疏财这一点确实不假。就说咱们现在住的这两层小楼,当年就是我爹的朋友所建,后来因为经商失败,不得已转卖给了我爹。我爹不肯沾半分便宜,还多给了他一笔钱。”
沈如锦道:“可见爹行的善事有善报。正因为有了这小楼,所以我们如今才能住在这里,保得一时平安。”
“你说得极是。”
“爹把这里买下来后,每年带着我来避暑。我每天疯猴子似的漫山遍野的爬,爬树掏鸟蛋,逮鱼摸虾,捉泥鳅捅蜂窝……我爹爹从来不管我,但若是我娘一起来,我就被拘着了……后来进学堂读书了,就不大来这里了。到了上海念书后,更是一次也没来过……”
沈如锦:“我大哥说在你上海念的大学里头,有很多高鼻子的洋人,都是用洋话教书的。是不是?”
“是。我们很多课都是洋人授课的。”
沈如锦:“我在嘉兴城里头,和怀秀一起去洋行买东西的时候,也遇到过几个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怀秀说他们是传教士,是让大家信他们的教的。我们拜的是菩萨,他们拜的是他们的耶稣。怀秀还说,福音医院里头也有几个洋人,不过大家都不大敢去哪里看病。说洋人跟我们不一样。”
“怀秀都是道听途说,多半还是听奶妈说的。你听听就好,可别全信。洋人跟我们都是一样身体,只是外表看起来不一样而已,我们是黄皮肤,他们是白皮肤。洋人医生在上海很流行的,现在都叫他们为西医。上海的有钱人家,现在有什么头疼脑热的,也都会看西医。”
盛怀信又说:“世界这么大,听说在地球的另一个地方,还有肤色全黑之人。据说除了眼白和牙齿外,通身都是黑的。”
沈如锦第一次听到,惊讶极了:“全黑的?”
“是啊。所以称他们为黑人。”
沈如锦叹道:“要是大弟和小弟见了,估摸着要惊呆了。”
“估计所有人见了,都会如此。”
“我大弟若真和小弟若愚出生的时辰只相差了一小会儿。可是就这一小会,大小已定。小弟若愚小时候总是不服气,总嚷嚷着想做哥哥。后来渐渐大起来了,知道改变不了,做不了哥哥了。又拉着我娘,要她再给他生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好让自己做哥哥。每每弄得我娘哭笑不得。可是若愚他啊,人是最聪明的,一目十行,夫子教得书,他经常读一遍就会背诵了。反倒是大弟若真,总是要刻苦读书,方能追赶上他。”沈如锦说着不知不觉微笑。
盛怀新只见她说起这对双胞胎弟弟的时候,眉眼弯弯,嘴角梨涡深深,别有一番甜美可人韵味。可见平时在家,是极疼爱自己家里的这两个双胞胎弟弟。
两人第一次说了这么久的话,不知不觉两人的茶便喝完了,沈如锦便又在杯子里冲上了煮热的雪窦泉水。
盛怀新饮了几口茶,道:“云岫庵所在的这座山就是云岫山,又叫鹰巢山。山顶叫鹰巢顶。相传啊,山顶曾长有大片古树,树顶筑有鹰巢,常有老鹰在此盘旋,蔚为奇观而得名。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古树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老鹰了。”
“山上可观海上日出。有一奇景,世所罕见。古籍记载,农历十月初一的清晨可看到太阳和月亮同时在东方升起,这里的人称之为“日月并升”“日月合璧”等等。我爹以前来此探望朋友的时候,见到过一次,极为震撼,说此景实在是生平前所未见。他后来想再来山顶欣赏,可是每每琐事缠身,不得空闲,加上也不是每年的十月一日这一天清晨都是晴天的,所以也就没有再看到过这个奇景。去年,他来这里避暑的时候,还跟我写过一封信,提起过这件事情。”
沈如锦听得津津有味,道:“祥嫂也对我提起过,说她和祥叔都看到过好几次。还说南北湖这里的人过不止一次都看到日月并升的画面。”
“祥嫂还说,这里头有个传说,跟盘古开天辟地有关。相传盘古开天辟地后,把孪生姐妹太阳和月亮请上了天,负责照亮整个天地。两个人呢,月亮为大,是姐姐。太阳为小,是妹妹。妹妹负责白天,姐姐负责晚上。两人很难见面。据说十月初一是两人上天的第一天,为了纪念这个日子,两人就有了个约定。每年的这一天,都由月亮姐姐送太阳妹妹出来。所以有了这个日月并升的奇景。因为妹妹调皮,经常出来的方式不一样,所以祥嫂说大家有的时候看到的日月并升的情况也会不一样。”
“这是个美丽的传说。但事实上,从科学这个角度来说,这种情况是属于天文现象而已。”盛怀新道,“遗憾的是,我以前每年和爹爹来这里避暑,都是夏天,所以也没有看到过日月并升的景观。这人间奇景啊,只有十月一日方能得见。”
沈如锦脱口而出:“再过几日,不就是十月初一吗?”
“是啊。”
两人四目对视,忽地心意相通了起来。
其实上次画竹报平安一事的时候,两人也是如此。可当时两人接触时日短,并不觉得有何异样。
而今日,则却不同。
两人四目相对,忽觉身边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天地间唯有两人而已。两人都从未遇到过如此的境况,一时都怔住了。
沈如锦先反应了过来,只觉得脸上又开始热了起来,她闪躲地垂下眼帘,避过了盛怀新的目光,起身:“我去菜圃摘茄子……晚上要做茄盒……”
盛怀新目送着她离开,视线怔忪地停留在了她消失的门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