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盛斯年刚醒来便是好一阵咳嗽。
盛夫人忧心不已,道:“老爷,这天气越来越冷了,你这么咳嗽下去不是个事。这一拖再拖的,万一拖出什么问题来。今天啊,无论绸缎庄有多忙,你都得先把绸缎庄的事情放一放,让朱大夫来把个脉再说。”
说完,盛夫人便打发了人去请了朱玉堃朱大夫。
盛家小厮到朱玉堃医馆的时候,朱玉堃刚坐下,在用早饭。听得盛家盛老爷有请,他便匆匆用了早饭,坐了轿子来了盛家。
朱玉堃见了盛斯年,两人便寒暄了数句。短短几句话,盛斯年都咳嗽了数声。
于是,朱玉堃便道:“盛老爷,我先给你把个脉。”
盛斯年把手搁在了脉枕上。朱玉堃搭在他手腕上,见他脉细数,又观其口干,舌质红却又少苔,咳嗽是干咳,咳嗽声短而急促,便道:“斯年兄的咳嗽是秋日干燥,肺阴亏耗引起的。没有什么大碍,我开一贴药即可。方中以北沙参和麦冬为主要,起甘寒生津,清养肺胃的作用。因咳了好些天了,咳得也比较厉害,肺中燥热较甚,所以我加地骨皮以泄肺清热。又加了川贝母,甜杏仁,百部润肺止咳。”
“服用十日,咳嗽应止。”
盛斯年道:“有劳玉堃兄了。”
盛夫人在一旁听了说咳嗽无碍,心头便放了下来:“谢谢朱大夫。有劳您了。”
”是我份内之事。斯年兄和夫人不必客气。“
于是,盛夫人一边安排人煎药给老爷盛斯年服用,一边欢天喜地开始筹办双满月酒。发帖子,计算宾客人数,安排宴客桌数,每桌菜色,采购的食材……还有要给孙子准备的物件……桩桩件件都要她操持。幸得有得力的菱嫂帮忙,加上她操办过儿子盛怀新的亲事,所以这一回她倒也驾轻路熟了许多。
但驾轻路熟归驾轻路熟,却依然忙得脚不沾地。
沈如锦则在小院养身子,足不出户。
这日,冬日天寒地冻的,穗儿在卧室里燃起了碳,熏得屋子里暖如春日。
孩子穿了大红的织锦薄棉袄,刚醒来,吃饱了奶,躺在她身边不时地踢着小腿,
沈如锦摇着拨浪鼓逗他,孩子便被“咚咚咚”的声响吸引住了,目光跟随着她手里的拨浪鼓,伸着小手,嘴里“咦咦啊啊”地回应。
她写了信给盛怀新,告知他产下一子的消息,还说了名字一事,爹盛斯年还未定下来,希望他能给孩子取个名字。
如今这封信发出也有好些日子了,她日日等着他回信。
这日,盛斯良去了丝行那里谈事情,顺便想与丝行老板深聊一下。
人力车经过小巷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从后门作楫着出来。里头也有一人,露出了半张脸。那半张脸盛斯良熟悉地紧,一看便认出了,正是丝行的老板。
盛斯良忙喊停了人力车,定睛望去,看见那人拐过了街角便不见了。
这人不是大掌柜孙永泰是谁?!
盛家盛锦记绸缎庄关于丝行采买这一块历来都是盛斯良负责的。孙永泰是不经手的。
如今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是大哥盛斯年已经发觉不对,在查自己了吗?!
盛斯良顿时心惊不已。
人力车车夫见盛斯良杵在车上半天没吩咐,便转身问道:“这位爷,可是要继续走?”
盛斯良这才回神,吩咐道:“不去丝行了。你送我去城北的盛家。”
“好勒。爷您坐稳了。”
盛斯良回了家,进了自个儿院落。
屋内无人,安安静静地恍若庙宇。
盛斯良跨进了厅里,便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一直呆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院门口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盛二夫人带了丫头去看戏,进了自个儿的院落,便无所顾忌了起来,轻声地哼起了戏曲的调子,显然心情颇为不错。
盛二夫人一边走一边吩咐丫头:“给我去打点热水来,我要洗脸净手。”
“是。”丫头奉命而去。
盛二夫人推开了门,只见小厅里一道人影,她吓了一跳,走近了才看清是自己的老爷——盛斯良。她便啧道:“老爷,这青天白日的,你怎么不去绸缎庄。好好地一个人在这里呆坐着做什么。”
盛斯良猛然打了一激灵,回了神过来,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臂:“夫人,大事不妙了。大事不妙了。”
“慌什么慌?你到说说看,怎么个不好了?”
“我刚才想去丝行谈点事情,结果你知道我在丝行看到谁了吗?”
盛二夫人也不是活神仙,自然是不知。
盛斯良磨着后牙槽道:“是大掌柜孙永泰这个老匹夫!”
盛斯良把方才在丝行后门遇到大掌柜一事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说给了盛二夫人:“今天我因先去了染房办事,所以人力车拉我的时候恰好是从丝行的后门经过……若是我今日像往常一样,直接从绸缎庄去丝行的话,那是绝对不会经过丝行后门……结果偏偏这么巧,竟正好被我撞了个正着!”
“夫人,大哥他绝对是怀疑我了。否则这大掌柜孙永泰好好地去丝行做什么?!那里一向来都是我负责采买联系的。可见他现在正在暗地里查我。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啊?!”这等吃里扒外,中饱私囊的事情若是被揭发出来,叫他以后怎么还在盛家待下去。族里的人若是知道了,怕也是没人再会正眼瞧他一眼。
盛二夫人心下虽惊,但也知道不能戏文上说的自乱阵脚的道理,于是,她柔声宽慰道:“老爷,你先别急。这事情啊,现在也急不了。”
“你听我说,你上次跟我说过后,我便来来回回地想过此事了。倘若这件事情大哥要追根究底地细查,事发的话,你就推一个机房的人出去顶了这事。”
盛斯良闻言,叹道:“要找人顶替不容易。谁顶了这事,以后就不用在这个行业里混了。那是打人破饭碗的事情。”
“老爷,你跟我表哥钱铺头走这么近,不可能不知道,这年头,连死囚都有人顶替,更何况是这种小事。咱们找个人,给一笔他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那人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乐意呢。”
“老爷,你放心。什么事情都是有解决的办法的。别急。”
“你先想想,这机房哪个人家里需要银钱。越是穷困潦倒,这人便越是肯铤而走险。顶替的可能性便也越大。”
盛斯良琢磨了一番,点头道:“夫人你说到法子有一定的可行性。但找出来的这个人也只能顶替这次的这件事情。可咱们这些年,拿得银钱可不少啊,不止丝行,还有机户,染房,牵经房等,哪里我没拿过钱。要是大哥深查下去的话,找谁顶替也无济于事。大哥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一旦事发,只怕这件事情是无法善了的。”
盛二夫人顿时哑口了。
第二日,有人上门送来了一封信。盛斯良打开一看,是机户丁鸿翔派了人送来,上头只写了“有要事,速来老地方见”几个字。
盛斯良匆匆出门,叫了一辆人力车,来到了两人茶楼包厢。
丁鸿翔已经在了,正端着茶壶在给杯子里倒茶,见了盛斯良推门进来,忙搁下茶壶起身:“二爷,你来了。”
盛斯良一撩袍子坐下:“你有什么要事找我?”
丁鸿翔执起了茶壶给盛斯良面前的茶杯里头倒茶,一边道:“二爷,我斗胆问您一句:您最近在绸缎庄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盛斯良听了此话,心里头“咯噔”了一下,但他装出故作不知的模样,端起了茶杯,漫不经心地道:“什么不对劲?我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劲。”
丁鸿翔迟疑着道:“二爷,那我怎么听说大掌柜孙永泰在查您……”
盛斯良目光顿时凝顿在了丁鸿翔的脸上:“你听谁说的?”
丁鸿翔见盛斯良脸色郑重,便不敢隐瞒,详详细细地将事情一一道来:“二爷,是这样的,事有凑巧,最近这两日我那边的木机都停了。你知道的,我是小本经营,手停口停。如今也不知道盛斯年盛老板要怎么处理这批货……我见这样干等着也不是个事,我总得想个办法,找个出路。于是,我便想着去邵家那边接点加工的活计做做。结果我今儿在邵家绸缎庄恰好听到了别的机户跟邵老爷的一段话……”
他附到了盛斯良耳边说了几句。
盛斯良顿时面如土色。
另一厢,盛家盛斯年的书房。
盛斯年问道:“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大掌柜孙永泰点头,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盛斯年,压低声音道:“老爷,这是丝行……”
“这是放料收绸的机户的……”
“还有,这是二夫人在外头放得款子数目,笔笔都是大金额的……”
“还有在外牵经,料房,染房的情况,我还在查探中……”
盛斯年的目光又缓又慢地从三张纸上缓缓移过,只见上头密密麻麻,皆是一笔又一笔的数字……八壹中文網
最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整个人仿佛十分的疲惫不堪:“查不查也没有任何意义了。这些已经足够了。具体你看着办吧!”
盛斯年之后再没有开口。
隔了良久,大掌柜孙永泰方道:“东家,若是没有事情的话,那我就先回绸缎庄了……”
盛斯年这才抬起了眼,他起身,揉捏着发胀的眉心,道:“永泰,过几日便是我孙儿的双满月酒。这孙儿得来不易……我想好好地大办一回,让家里好好地热闹一番……”
大掌柜孙永泰跟着盛斯年多年,是他的心腹。他对于大少爷盛怀新所做之事,素来也是知晓一二的。亦知大少爷盛怀新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跟家里联系了……所以他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揣测的。所以,大掌柜孙永泰能够理解东家想要大办一次,热闹一下的心情。
若是这事情在双满月酒之前跟二爷摊了牌,处理得再好也是要失了兄弟之间和气的。到时候双满月酒的喜庆便会大打折扣了。
东家这是用心良苦,辛辛苦苦地维持着盛家的体面。
盛斯年又道:“这双满月酒之后,又是无锡仲年兄的六十大寿。他去年来嘉兴的时候,便与我说了,人生难得六十一甲子,所以今年要大办特办,让我到时候一定要出席。所以我是早早答应他的,说一定会去无锡给他贺寿。这等我孙儿的双满月酒一结束,我便要赶着去无锡……所以这桩事情只好暂时先搁一下。等我从无锡仲年贺寿回来,再作处理。”
大掌柜:“是。东家。”
“他到底是我二弟,是盛家的人。这件事情到底要怎么处理?我先看看他的态度再做决定。明儿我会把他和你一起叫进我办公室。我先让他自查。看他知不知道自己错了,想不想悔改?倘若他知道自己错了,想要悔过自新的话,我就从轻处理了,以后让他在机房任个闲职吧。”
大掌柜道:“东家顾念着兄弟之情,思虑得亦周全。”
可二爷盛斯良但凡想到半分兄弟之情的话,便不会做出这等之事。只是这话,大掌柜孙永泰不便说,也不能说。
第二日,盛斯年把大掌柜孙永泰和盛斯良叫进了办公室,把放料收绸那几家出的问题摊在了台面上,道:“二弟,这件事情这几日闹得这般大,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咱们盛家经营绸缎庄多年,出这么大的纰漏这是头一回。”
“我已经让人与下单的绸商联系过了,把我们发生的问题坦诚布公地告知了他,说我们在自检中发现了这批货的质量问题。告知他我们愿意重做,希望他能推迟货期,宽限我们几日。绸商答复说让我们寄了一小匹已织好的丝绸给他,让他看一下如今丝绸的质量,等他收到布再做决定。”
“按照往日里头的惯例,绸商的处理决定不外乎三种,一种是以极低的价格把这批货收去,自己也廉价卖。第二种,是同意推迟出货日期,重新让我们生产,但须让我们赔偿他一部分损失。第三种,就是不同意推迟货期,也不要这批货,让我们赔偿他双倍的货款。”
“这批丝绸的质量实在太差,是决计无法过关的。但凡流出去,那是砸了我们自个儿盛锦记的招牌。所以,我已经拒绝了给绸商寄丝绸。如今只剩下第二和第三种可能了。无论哪一种,都是要赔绸商一大笔款子的。”
说到这里,盛斯年方才发了话:“二弟,丝行丝料向来是你负责的采购的,生产工艺是厂里技术人员负责的,放料收绸的机户是由你和大掌柜共同负责的……这件事情如今出了这些个纰漏……二弟,你给我好好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给我一个清楚明白的交代。”
盛斯良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