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城,盛家
天色渐黑,室内昏暗不堪。
屋角搁了一只炭盆,盆里面的碳明明灭灭,幽幽微微地散着红光。
盛夫人带人进来掌灯,见盛斯年正在屋内慢走。她忙上前搀扶道:“老爷,你身体尚未大好。可千万别累着了。要多休息。”
“每天都躺着。人都快发霉了。这动一动啊,也好松松筋骨。”盛斯年绕着屋子缓步走了一圈,忽地道,“夫人,你让人去跟怀新媳妇说一声,让奶娘和穗儿把东青抱到咱们屋里来。”
盛夫人闻言,笑了:“有的人啊,明儿一早要去无锡了,现在就开始想孙子了……”
盛斯年只是笑:“这不一来一回要好些天……明儿出发得早,东青定是没没起来呢。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味……还是想临走前再抱他一回。”
“好好好。我这就让人去把东青抱来。”
“外头西北风大,裹严实了再抱来……可千万别把咱们东青给冻着了……”
“晓得了。晓得了。说得我好像不心疼不宝贝咱们家东青似的。”
……
不多时,奶娘和穗儿便把盛东青抱了过来。
如往日一样,盛斯年把孩子接过,抱了一小会儿,便在盛夫人的“老爷,东青沉,你身体还未大好,别一直抱着”,"把东青搁床上“的催促声中,把东青搁到自己的床上,让孩子自个儿抓拨浪鼓,绣好的小马、小老虎等物件玩。
盛斯年见奶娘和穗儿垂手站在一旁,便对盛夫人道:“你去取些银子来。”
盛斯年把脸对奶娘和穗儿,缓声道:“你们两个帮着少奶奶一直照看东青,既操心又操劳,老爷我都瞧在眼里。特别是穗儿,自打怀信媳妇有了东青以来,一直劳心劳力。老爷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就赏你们一点银子。以后,你们要一如继往地好好帮着少奶奶照顾他。”
穗儿不敢受,只道:“老爷,这是奴婢份内之事。是奴婢应当做的。”
奶娘道:“是啊。老爷,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盛斯年道:“赏你们的,你们拿着就是了。只要你们照看好东青,让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成长,老爷我决计不会亏待你们的。”
盛夫人把银子装进了荷包,分别递给了两人:“收着吧。是老爷和我的一点小心意。”
穗儿和奶娘这才接过,向盛老爷盛夫人行礼道谢。
盛斯年又逗弄了孩子许久,后来见到了孩子饿了要吃奶的光景,方才命她们抱回。
两人回到了院子的时候,沈如锦正在桌上聚精会神地翻看账本。
沈如锦虽然不知公公盛斯年的具体用意,但大掌柜这每隔一日来盛家认认真真地教她,她便也认认真真地学。
奶娘给小少爷喂了奶。而后穗儿与奶娘一起把小少爷哄睡了。
穗儿趁奶娘回房梳洗,便把盛老爷赏她们银子的事情说与了沈如锦听。
沈如锦听了,微微一笑:“你与奶娘平日里最是辛苦了。爹娘赏得好。”
穗儿:“这本就是我和奶娘应该做的。受了这么多的赏,反倒觉得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虽然说是你们应做的。可你们对我和东青忠心耿耿,什么都想着我和东青,单单这份心啊,便是千金难买的。”
穗儿道:“我从小跟着小姐长大。不对小姐忠心,对谁忠心去呢?!奶娘也是咱们南浔沈家的人。咱们自然是心心念念向着小姐和小少爷,日日盼着小姐和小少爷好的。”
沈如锦莞尔微笑:“你这嘴啊。今儿是不是涂了蜜了?这般地甜。”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不觉说到了朱宜慧。
“也不知宜慧如今是怎么个情况?说了找到安顿地方便跟我来信的,这都这么些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听说朱家那边也没找到人。真真是急死人了。”
“小姐,现在担忧也无济于事。您别多想了。宜慧小姐人这般好,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吉人天相的。”
沈如锦长叹了口气:“希望如此。可是我心里头总是想着她。”
穗儿捂嘴笑道:“小姐的心真是不够用。除了想宜慧小姐,还要想姑爷……”
沈如锦笑:“看来有的人皮痒了……”
“哎呀,我差点忘记了……”穗儿忙从怀里掏出了姑爷从日本转寄来的信,双手捧给了小姐:“这是老爷方才给我的,让我带来给小姐的。”
沈如锦喜出望外,忙取过了信,在灯光下细细地阅读了起来。
穗儿见小姐沉浸其中的模样,便轻轻地来到了东青少爷的小床边。她见东青少爷把小被子给踢掉了,便伸手替他又掖了掖好。
许久后,穗儿转过头,却只见小姐还在看信。
嘉兴北城门荷花堤附近,一艘寻常至极、极不起眼的渔船停靠在河边。
天才蒙蒙亮,四下里薄雾隐隐。有一辆马车“哒哒哒”地穿过了大街,来到了河边。
阿昌和阿盛掀开马车的厚帘子,跳下了车。
船家早早就等候着了,此时见状,忙上岸迎接。
阿昌由他引着,先去看了看船舱。
因得了管家的吩咐,又收了丰厚的包船钱,船家早就将渔船的船舱收拾干干净净。
阿昌见了,点了点头:“还成。我家老爷平日里最喜干净。在船上这几日,你务必要弄得整洁一些。”
船家连连应声。
阿昌和阿盛在船家帮忙下,手脚利落地从马车上取了被褥靠枕之物,又搬下了炭盆和来回备着要用的煤炭,还有老爷要服用的药物茶盏等。最后又小心翼翼地把老爷要送张仲年老爷贺寿的那副贵重的百寿图抱上了船。
阿昌仔仔细细地铺好了被褥,又放好了靠枕,把船舱收拾妥当了,这才与阿盛搀扶着老爷盛斯年从马车上下来:“老爷,脚踏在板凳上。”
而后,两人又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扶着老爷跨上了晃晃悠悠的船板。
“老爷,仔细脚下。”
盛斯年道:“不碍事。我身体如今已经恢复七八成了。没你们想象的虚弱。”
阿昌道:“夫人出门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了,让我们好好照顾您。要是有什么,回来夫人定要责罚我们的。”
两人搀扶着盛斯年到船舱里头,扶着他躺坐下,又把靠枕塞到他的腰后头。
盛斯年道:“辛苦你们了。”
阿昌又详详细细地检查了一番行礼物件,见色色齐全,方吩咐船家道:“好了。出发吧。”
”是。这就出发。“船家开始摇橹行船。
于是,一条渔船便在船家的“咿呀咿呀”地摇橹声中,破开了平静如波的水面,渐渐离开了嘉兴城。
海上,大丸号
盛怀新和周钟岳暗中查探了两日,发现那两个杀手竟整日待在舱房里,足不出户。
两人想要下手,也根本没有机会。
盛怀新:“怎么办?这船后日上午便到日本横滨了。若今明两天里咱们找不到机会动手的话,船只一靠岸之后,恐怕我们这辈子都找不到他们给志鸿三人报仇了。”
这日本虽然是弹丸小国,但那两杀手一上岸,便如同是鸟归森林鱼入大海,此后要找他们,难如登天。更不用说报仇血恨了!
周钟岳也想不出任何好办法。
盛怀新沉吟道:“要不索性我们用最笨的办法?”
“什么办法?”
“他们怎么杀志鸿三人的,我们便用同样的方法杀他们。”
“你的意思是我们也假扮船上的工作人员?”
“不错!”盛怀新道:“这两天来,我想了又想,想了再想,可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倘若他们不出来,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叫他们开门……”
“可这一招他们已经用过了,不会没有一点防备的……若是硬碰硬的话,只怕咱们讨不到任何好处……”
嘉兴城,钱捕头家
这日,盛二夫人起来的本就晚,从丫头嘴里得知盛斯年一早就去无锡了,顿时喜上眉梢,草草地用了午饭,便来到了钱家。
钱猛生钱捕头上午便打发自家的婆娘回娘家了,也正在等她到来。
钱猛生道:“我前儿得了你消息之后,今天天没亮便去了荷花堤,亲眼看着盛斯年带了两个小厮上得船。我趁那船家不备,在那条破船上系了跟红带子……还把那破船的样子详详细细地记下来了,交代好了……表妹,你放心。这回啊,我绝对把事情办得万无一失。”
盛二夫人扭着腰肢,一副不怎么相信的模样:“先别说大话。先把事情办妥了。”
“哎呀,好表妹。倘若这一回我若是还不办好的话,你就好好罚我。怎么罚我都成?!”
盛二夫人起身道:“那我就等着!”
钱猛生一把搂住了她:“哎呀,好表妹。别急着走嘛。家里头一个人都没有……”八壹中文網
……
盛二夫人道:“记住了,要斩草除根。还有一个人知道的太多了,也不能放过……”
钱猛生:“表妹,我知道。我知道。咱们先快活快活……你放心。我这回肯定会办得妥妥帖帖……”
北京城,端亲王府邸
徐瓷碧一来,载沁顿时觉得自个儿这回没被白绑,一下子从精神萎靡直接过渡到神采飞扬。
徐绪仁问了载沁绑架的情况。
载沁毫无半点隐瞒,道:“是那个叫吴文藻绑得我!”
徐绪仁脱口而出:“竟是他!”
徐瓷碧其实早有所料,这时听闻,心道:果然是吴文藻。
“吴文藻这家伙虽然绑了我,但我却是很敬佩他。我用我阿玛端亲王的名义,许以他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但他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后又见他精心部署,周密安排,与大哥带去的一大批人马周旋,强敌逼压下,他临危不惧,冷静睿智地带着那几个受了重伤的人质上了日本人的船,逃过了大哥布下的重重包围圈……唉!真是可惜了啊!这等人才若是能为我大清所用,何愁我们大清振新无望呢?!”
徐绪仁笑:“哎哟,你还被绑上瘾了,是吧?!竟看上了那绑你之人?!”
载沁道:“我是真心钦佩他的。若不是各为其主,我真想交他这个朋友。”
说话间,载鸿的夫人亲自带丫头们送了些糕点吃食过来。
载沁忙起身道谢:“劳烦大嫂了。”
徐绪仁和徐瓷碧起身行礼道:“鸿福晋好。给鸿福晋请安。”
载鸿的夫人笑迎迎地道:“额娘听说徐公子和徐小姐来了,命我送过来的。额娘还说了,她已经吩咐厨房做菜了,请徐公子和徐小姐务必要留下来用晚饭。”
因两家定了亲,端亲王府邸的人那是把他们当自家人了,所以才会这般热情。徐绪仁又哪里敢拒绝,忙道:“谢谢福晋和鸿福晋。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载鸿夫人对徐瓷碧道:“徐姑娘,我额娘想请你去她院子喝杯茶。”
徐瓷碧自然不可能不答应,便道:“好。”
于是,她便随了载鸿夫人来到了端亲王府最中心亦是最尊贵的院落。
进了厅,徐瓷碧忙按规矩行了大礼:“瓷碧给福晋请安,福晋吉祥。”
“吉祥。都吉祥。来,快坐。快坐。”端亲王的嫡福晋亲亲热热地拉着她坐下。
片刻后,丫头们便端上了各色精致的糕点,呈上了热茶。
端亲王嫡福晋问了徐瓷碧一些话,又与她聊了载沁在德国留学时候的事情。
徐瓷碧都一一回了。
端亲王嫡福晋见她行事得体,举止大方,谈吐斯文,加上那娇憨妩媚的一副容貌,真真是一个标致的可人儿,心道:怪不得载沁心心念念的,只肯娶她。
后来,有府邸的人前来禀事,徐瓷碧见状,便含笑起身道:“瓷碧就不打扰福晋了。”
端亲王嫡福晋从手上摘下了一只翡翠戒指,笑吟吟地着拉起了徐瓷碧的手:“你难得来一回咱们府上,我也没什么礼物,这戒指我戴了二十多年了,是个好物件。你拿去玩玩。”
这翡翠绿得跟一汪碧水似的,可见是极上品之物。徐瓷碧忙道:“谢福晋。这太贵重了。瓷碧不敢受。”
“这有什么贵重的。不过是个戒指而已。拿着。”端亲王嫡福晋转头吩咐载鸿夫人道:“敏怡,你送徐姑娘去载沁那里。对了,等下留下来一起用晚饭。”
“是。额娘。”
载鸿夫人得了婆婆吩咐,便又客气地送徐瓷碧。走到半路的时候,路过了自己住的院落,还邀请徐瓷碧去自个儿的屋里坐。
徐瓷碧道:“鸿福晋贵人事忙。瓷碧今日就不打扰鸿福晋了。等下回来,一定去坐坐,好好叨扰福晋一番。”
“好。我和额娘在府里平日也无什么事。你得空多来坐坐。”
徐瓷碧含笑应下。
两人并肩走着,丫头们跟在后头。载鸿夫人又问:“你可会打麻将?”
徐瓷碧摇头说不会。
载鸿夫人道:“额娘平日空闲,便爱打两圈消磨消磨时间。你得空来,我教你。那玩意儿简单地很,一学就会。”
徐瓷碧:“好。”
端亲王福晋和载鸿夫人待她亲热客气如同自家人无疑,这些落在徐瓷碧眼里,心里头却越发沉沉坠坠了。
她难道就这么与载沁成婚吗?
跟一个并不是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共度一生吗?
徐瓷碧一直在心里头问自己。
直到某一日,她终于是得到了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