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余亭站在船头,目送着沈如锦所乘坐的船只越来越远,直至变成了一个黑影,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天地间只余一片碧空和一湖荡的烟波茫茫。
孟余亭家乃是南浔乡下的佃农,平日里靠着租田耕种劳作而生活。在他五岁那年,父亲积劳成疾,抛下母子三人撒手而去。母亲孟余氏为了养大他和嗷嗷待哺的妹妹,经人介绍去了沈家做了沈如锦大哥沈若愚的奶娘。当时,沈如锦都还未出生。
沈伯卿沈老爷夫妇两人为人厚道,待人亲热宽厚,知道孟家的情况后,怜他们年幼失怙、孤苦无依,平日里总是对他们多加照顾。
孟余亭从小就体弱多病。孟父就留下了孟余亭一个子嗣,孟母怕他会养不大,经人提点后,便去找了南浔镇上出名的瞎子师傅给孟余亭算命。
那瞎子师傅巍巍颤颤地伸出手摸了孟余亭的头颅、手骨等,又算了孟余亭的八字后,对孟母说孟余亭前生杀戮严重,造孽太多,落了个被砍头的下场,所以今生是来还债的。
孟母一听,顿时大吃一惊。
原来啊,这孟余亭打从生下来,脖子后面便有一个红色的横条胎记,宛若一条血痕。后来,随着年纪渐长,胎记也渐大,横亘在后面的脖子上,就仿佛是被刀砍后形成的伤疤一般。往日里,左邻右里间的人见了胎记,总是开玩笑地道:“你们余亭这胎记长得啊,就像是上世被人砍头了似的……”
瞎子算命已经六十多岁了,这眼睛也瞎了六十多年了,自然是不可能会看到孟余亭脖子上的这个红色胎记。
瞎子师傅又算出了孟余亭年少失父一事。
这可是算得半分不差啊。孟母登时对眼前的瞎子师傅心服口服,深信不疑。
瞎子师傅还说这孩子在七岁的时候会有一个劫难,若是过不了这一关,便养不大。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就算过了七岁的关卡,日后也是劫难极多,怕是会无法善终。
孟父就留下了这一男丁。孟母含辛茹苦地拉扯着两个孩子,女儿长大了是要嫁人的,唯一能指望的也只有这个儿子了。孟母听闻之下顿时大惊失色,忙问:“先生可有什么化解办法?”
瞎子师傅不肯说。
孟母知道他是怕泄露了天机,影响自身。她遂连连哀求。
瞎子师傅抚须良久,长叹了口气,方说:“你是个命苦之人,今日这般求我……我也于心不忍。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你可以试试。但最后到底会如何,那就要看这个孩子的造化了。”
孟母忙追问是何办法。
“把这孩子送去寺庙寄养吧。日日在佛前念经打坐,或许可以化去他前世带来的一些戾气,消去前世的一些孽债……至于日后如何,就看这孩子自己了……倘若是过了七岁那个关卡,你也须得要时时刻刻叮嘱他,这一生须得多做善事,多行善举,多结善缘,方能修得善果……”
孟母听后,连声应下。
孟母虽然不舍得,但也不得不把孟余亭送去了寺庙寄养。
沈家得知此事后,怜孟余亭妹妹年幼,一个人在家无人照顾,便将其接进了家里,让孟母可以一并照顾。
孟余亭在庙里,每日跟着师傅识字念经打坐外,还一并跟着师傅学习打拳,强身健体。
他在孟母的提心吊胆中顺利地度过了七岁的那个劫难。
秋去春来,年复一年,孟余亭不止身体渐渐强健,更是习得了一身好武艺。
孟母和妹子得了沈家照顾,也平安顺遂。孟余亭心中对沈家一直十分感激。
在孟余亭十七岁那年,某一日,师傅突然病倒了,此后缠绵病榻,竟再不能起身。孟余亭躬亲汤药,不解衣带,一年如一日的侍候榻前,直到师傅病重,药石无效而去。
孟余亭亲自送师傅入土为安后,方才拜辞了庙里的其他师兄弟,返了南浔镇的家里。
第二日,他去买了一些礼物,提着到了沈家拜访。他跪下来给沈伯卿沈老爷和沈母磕了三个响头,以谢他们这么多年来对母亲和妹妹的照顾之恩。
离开十一年的儿子如今归来,且还长得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孟母自然是高兴坏了。
孟家三口终于团聚了。
孟母再不舍得儿子离开南浔镇,离开她的身边,便托了沈伯卿沈老爷帮忙寻一份工。
恰巧当时南浔第一富商陆家在找看家护院,月俸丰厚。孟余亭在沈如锦父亲沈伯卿老爷的保荐下,顺利地得到了这份工。
孟余亭侍母至孝,拿了第一个月的月俸便分文不动地交给了母亲。
孟母又是开心又是欣慰:”娘给存着。日后给你娶妻生子用。“
孟余亭:”娘拿着就是。“
儿子孟余亭顺利地度过了劫难,又学得了一身好本事,如今又有了一份工做,孟母自然是欣喜不已。
加上女儿也日渐长大,亭亭玉立,出落得跟花朵似的。孟母只觉得这些年的辛劳都没有白辛苦。什么都是值得的。
孟母便打算着等再过一两年,多攒下一些钱,便给给孟余亭去说一门好亲事。到时候啊,再生下一男半女,她就从沈家辞工,给儿子媳妇看顾娃儿。
孟母想着这日后的好日子,有时候睡着了都会笑醒了过来。
可她从来没想到,这反倒是孟家劫难的开始。
那陆家有一个藏在深闺的女儿名叫蕴怡,年方二八,长得眉目如画,钟灵毓秀。
也不知道阴错阳差,还是命中注定,这一日,陆母带了女儿外出礼佛,恰巧由孟余亭护送。
孟余亭站在轿子旁,听见大门口的脚步响动,一抬头便看到了从里头出来的陆母和陆小姐陆蕴怡。
孟余亭和陆小姐陆蕴怡两人四目相对,目光一触,便觉八方震动。
彼此竟然一见钟情。
此后,两人时不时会在后院遇到,四目相投,虽然不能说一字半句,但两人的目光总是久久不能移开。
两情相悦的两个人自然免不了想要见面,哪怕只是远远地见上一面,对视一眼。
时日越长,两人的感情便在无声无息中越来越深。
有一日,陆母生病,陆蕴怡在丫头的陪同下去了庙里给母亲烧香祈福,由孟余亭护卫。
陆蕴怡寻了个四下无人的时机,偷偷地送了孟余亭一个香囊。孟余亭一怔后,从她手里接过,此后爱若珍宝,随身佩戴,从不轻易离身。
此后,两人之间的感情更是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甜蜜。
两人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可都觉着只要每日能见上一面,虽然不能说话,但两人也觉足矣了。
可谁知事有凑巧,这一日,孟余亭佩戴的这个香囊在走动间,系着的绳子断掉了,无意中掉落了下来。
当时,正巧陆家二管家的夫人经过,便顺手捡了起来。
那二管家夫人本是要唤住孟余亭,把手里头捡起来的香囊还给他的。可她无意中瞧了一眼香囊,顿时惊住了。
因为这一眼,身为陆夫人陪嫁丫头的她便认了出来,这是小姐陆蕴怡数月前亲手绣的香囊。
陆夫人身子不好,在床上好生躺了一阵子。小姐孝顺,便日日在夫人榻前侍候汤药。倘若夫人睡着的时候,小姐闲来无事,便会绣一些物件。所以这二管家夫人是亲眼见到过小姐绣这个香囊的。
小姐从小便定了娃娃亲,是许了人家的人。如今竟与家里头的护院私相授受,香囊传情……这若是传出去,陆家颜面无存。那二管家夫人立时生出了一身冷汗。
她找了个时机偷偷地把此事禀报给了陆夫人。
陆夫人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但又不好把事情闹大,坏了女儿和自家的名声,又平白遭了二姨太等人的耻笑,便暗地里偷偷地把孟余亭辞退了。她又把女儿锁起来,足不出户,令两人再不相见。
可陆家小姐陆蕴怡是个性烈之人,寻了机会竟偷偷地从家里头溜出来,找到了孟余亭,与孟余亭商量私奔。
面对着陆家小姐的一片深情,对她亦深情一片的孟余亭自然不会拒绝,也拒绝不了。
但这种事情再如何想要隐蔽隐瞒地进行,也是很难瞒过身边日夜侍候的人,比如陆家小姐身边的贴身丫头。
事关重大,若是小姐逃走,到时候老爷夫人追问下来,自己如何跟他们交代。轻者责打一顿,重者就被打卖了出去。
那丫头惊惧不已,左思右想,几日几夜寝食难安,最后背主把事情禀报了陆夫人。
自己生下的女儿竟如此的不知羞耻,要与护院私奔?!陆夫人便知若是再瞒下去,会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遂把所有事情都告知了陆父。
陆父想不到自己从小娇生惯养,捧在手心里头如珠如宝养大的女儿竟要作出与孟余亭私奔这等败坏门风、叫父母丢尽脸面之事,一时震怒不已。
陆父是南浔第一丝商,没有一些本事和手段自然也担不起”南浔第一“这个称号。他在卧室里来回踱步,沉思了一夜,决定下重手,以绝后患。
之后,陆父用重金暗中买通了官府,设下了一个毒计,诬赖孟余亭在做陆家护院时偷盗了贵重财物。
官府派捕头前去捉拿孟余亭。孟余亭连声辩白,说自己没做过。但官府自然不容他分辨,见他不肯就范,便下令捉捕。
孟余亭自知这是陆家的一场诬陷,也知道自己与小姐陆蕴怡私奔之事已经暴露了,陆家这是要置自己于死地。若是被捉住的话,就算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可若是抗捕,也是可大可小。
内心一番挣扎后,孟余亭还是决定武力抗捕,逃为上策。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孟余亭遂与捕头们发生了一场打斗。
他习过武功,练过拳脚,捕头们一时都近不了他的身,捉拿不住他。
带头的捕头见状,便喝道:“兄弟们,此人竟敢拒捕,给我格杀勿论。”
众捕头得令,遂拔出了刀剑。
孟余亭见状,便道不妙。他也不敢再大意,便使出了全力,拼了性命,只求能逃走。
刀剑无眼,拳脚无情。后来,孟余亭虽然是逃脱了,但在打斗中他将其中一个捕头打成了重伤。
那人最后不治身亡。
如此一来,再加上陆父使了一大笔银钱的推波助澜,官府便下了通缉令,捉拿孟余亭。
孟余亭不得不从南浔镇的藏匿之处出逃,连见母亲和妹妹一面都来不及。
半夜,他在逃难中的途遭遇了大批人马。孟余亭被围在一座木桥上,进退不得。
最后,他突围不成,身中数箭,从木桥上掉下了水里。
……
孟余亭怔怔地回忆往事。等他回神的时候,四周已渐热闹繁华了起来,原来船只已经到了吴江县的码头附近。
不多时,船停靠在了某个僻静的岸边。
孟余亭下了船,吩咐喽啰们道:“我先去把今日之事禀告给大当家。到时候咱们听大当家的吩咐行事。你们可别给我走远了。到时候有什么行动,我寻不着人,误了大当家的吩咐,可要把你们都按帮规伺候了。”
其中一个喽啰嘻嘻直笑:“三当家,咱们这群人上了岸还能去哪里。还不就是去妓院找粉头们泄泄火。弟兄们在船上这么多日,可都憋坏了。”
众喽啰纷纷附和:“可不是?!”
那喽啰又道:“三当家若是要找我们,往妓院寻便是了。”
孟余亭遂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走吧。
众喽啰便知他同意了,纷纷道:“多谢三当家。”
而后这群人便一哄而散了。
有两个喽啰一处走着,走远了些,方才说话:“咱们跟着三当家这些年了,可却从未见过三当家去过妓院……这三当家威风凛凛的,又是这大好年纪,居然不近女色……你说奇不奇怪?”
“别说你了。麻子也这么跟我说过?”
“莫非三当家他好男色,喜走旱路不成?”
“可也没见他去找过任何小倌……”
“也是。”
“这真是奇了怪了。”
“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
“我可不敢说。万一传出去,传到三当家耳里,那我……”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渐渐远去了……
孟余亭则径直地来到了一处幽静小院。
他在小院门口敲了敲门,里头有人喝问道:“谁?”
“是我。”
里头的两个守门人听得他的声音,立刻开打了门,殷勤地躬身赔笑道:“原来是三当家来了啊。三当家好。”
孟余亭道:“大当家呢?”
看门人奉承地笑道:“大当家在小绿柳房里呢……这一时半会的,估计着不会出来……三当家要不也回房休息片刻?!”
孟余亭听了这话,拔腿往客厅走去:“你们去让人给我沏壶热茶来。他奶奶的。渴死我了。”
“是。小的这就去吩咐人沏茶。三当家请稍候片刻。”
嘉兴城,盛家
冬日日短,天色已经渐黑了。
盛夫人一直焦灼地盼望着,等待着。
她念了一日的佛经,却没能让自己静下来半分。
这眼见着太阳西斜,算了时间,媳妇沈如锦和老爷也该要回来了,她便带了菱嫂在盛家大门口等候。
可是,左等右等,却怎么也不见老爷和媳妇等人回来。
盛夫人绞着手绢,焦虑不安地在大门口来来回回地走动。
菱嫂见夫人忧心忡忡的模样,便招来了一个小厮,吩咐道:“你去荷花堤的码头候着。若是看到了大少奶奶的船,也不用等船靠岸,便立时来报。听清楚了吗?”
小厮回道:“听清楚了。”
菱嫂摆手:“快去吧。记得,看到了大少奶奶的船就跑回来禀告夫人。”
“是。”小厮应声而去,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
又过了好片刻,盛二夫人也款款地来到了大门口。她关切地柔声问道:“大嫂,算着时辰,怀新她媳妇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盛夫人心乱如麻地道:“可不是。但却不见一个人影……唉,弟妹啊,这见不着人,我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总是砰砰地跳个不停……”
盛二夫人在门口东张西望了一番,劝慰盛夫人道:“大嫂别急。这水路长着,或许船行的慢了些……”
按表哥钱猛生和枭匪大当家定下的计策,这船是怎么也不可能回来的。盛二夫人心知肚明,可场面上她怎么也要演一演。于是,她装模作样地陪着盛夫人站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
忽然,只听一道声音远远地喊来:“夫人,我见着大少奶奶的船了……大少奶奶回来了……大少奶奶回来了……”
门口的三人闻言,惊得惊,喜得喜,同一时间转过了头。
盛夫人是喜不胜禁,因盼了整整一日,如今真得了消息,自个儿反而有些不敢置信了起来:“可是真的?”
盛二夫人则是惊愕不已。一时间,她都忘记了要做戏,脱口而出:“是啊,你当真是看清楚了吗?”
那小厮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夫人,千真……万确……我看到……看到大少奶奶了……大少奶奶披了件大红的披风,就站在船头……”
今日天冷风大,媳妇确实穿了件大红的披风。盛夫人闻言,顿时喜极而泣:“那老爷呢,你可有看到老爷……”
“没有看到老爷……只看到大少奶奶……”
盛夫人闻言,一颗心觉着又吊了起来,遂提着裙子,迈着小脚,便欲朝码头走去。
盛家的马车早已经备好了,就停靠在大门一侧。菱嫂忙拉住了盛夫人:“夫人,您坐车去。咱们这不正好去接少奶奶和老爷回家。”
盛夫人被她一提醒,连声道:“是。是。咱们这就去接老爷和怀新媳妇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