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钱猛生自认为拿住了盛家大少奶奶的一个把柄,便哼着小曲,乐滋滋地回了捕房。
这一日是农历年二十九,捕房里头的捕快寥寥可数,除了轮值当差的人,都已经告假回家了。
那当值的三个捕快见了钱猛生,颇是惊讶,立时起身,齐刷刷地在桌前站成一排:“头,您怎么来了?”
钱猛生笑:“来看看你们有没有偷懒喝酒?”
那当值的三个捕快闻言,都嘻嘻一笑,人也不再挡着桌面了,大大方方地露出了一些一坛黄酒,鸭舌、鸭脚、花生米等下酒料:“头,您是神仙在世啊。这事您都算得出来……”
“你们这几个人,平日里不是爱喝个小酒,就是爱逛个妓院,就这点屁大的爱好,还能有什么……”钱猛生坐了下来,一个个地指了过来,“你们啊,屁股从凳子上撅一下,头我都知道你们想干什么……”
当值的三个捕快自然是阿谀奉承不已:“头,您就是个神算子!是如来佛。咱们这几个人哪跑得出您的手掌心啊。”
其中一人拿了一个干净的酒杯,给钱猛生也倒了一杯,恭恭敬敬地递给钱猛生:“头,明儿就是年三十了,这大冷天的,您还牵挂着咱们捕房,挂念着咱们弟兄们……弟兄们跟着您啊,可算是跟对了人……”
另一个也赶忙表忠心:“可不是,头奉公守法,照顾下属……有什么事情都身先士卒,一马当先……跟着头,那可是咱们三生修来的福气……”
“周兄弟说得太对了……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嘴巴笨,不会说……”
“得了,得了……你们几个啊……”
“头,我们说得可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啊……”
“我们对头的忠心和爱戴,日月可鉴哪!”
……
钱猛生听得心花怒放,笑容满面,嘴上却是装出了一副训斥的样子:“好了,好了……这大过年的,你们几个竟给我灌迷汤……”
钱猛生喝了几口酒,又往嘴巴里扔了几颗花生米,道:“我今儿来,是有件事情……这大过年的,咱们捕房的牢里头还关了好些个人……这关着人,就要人伺候吃喝拉撒……还要兄弟们看守……我看啊,有几个犯了小事的,就放了吧。这大过年的,让他们回去跟家里头吃一顿除夕团圆饭……”
这估摸着有人在疏通了钱总捕头。钱总捕头拿了好处后自然要办事,所以才要放人。当值的几个人闻言,忙又是一阵谄媚奉承:“头,您就是菩萨心肠……”
“可不是!怪不得咱们嘉兴城啊,说起咱们头啊,哪个不竖起大拇指,说上一句咱们头仗义,仁义!”
……
钱猛生笑骂道:“成,成了……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又开始给我灌迷魂汤了……”
“咱们喝了这顿酒,就去把牢里头的那些个犯了小事的人,提出来放了……”
钱猛生:“有家属的,你们叫他们家属来领人,顺便啊……”
众人对这“顺便”两字皆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来来来,喝酒喝酒……”
喝了几口酒,有人又道:“对了,头,我昨儿听说过了年啊,有个澉浦镇的小捕快要调到咱们这里来……说什么捉住了几个海盗,被县丞嘉奖后,要调咱们捕房来……”
有人问道:“莫不是万得全那小舅子刘阿四?”
“怎么可能是刘阿四那小子?!那小子可是个镇日犯事,老叫万得全擦屁股的家伙?”
那人摇头道:“不是。姓石,石头的石。”
“莫不是叫石劲海?!”
“对!就是这个名!”
"我听过他的名字,是万得全的副手……听说会些拳脚功夫……“
……
对这种事情,钱猛生是漠不关心的。手底下来个把小喽喽而已。他对属下的要求只是好好办事,再不济混日子也成,但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拖他后腿便成。
有道是人活一世,大伙都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你与我方便。我与你方便。他也不那么较真。他年轻时好勇斗狠是出了名的,当年就是靠着“狠”一个字立下了数个功劳,之后慢慢爬到了总捕头这个位置。如今年岁越大,加上认识的人面也广了,这些年来越来越圆滑老道了。对上谄媚有一套,对下笼络也有一手。这也是为什么这几年来,钱猛生能一直坐在总捕头位置上的原因。
钱猛生便吩咐人去把盛家起哄闹事的这个人放了。另说了,其他的要放的人你们看着办。
又喝了一会儿酒,他便起身对兄弟们说:“这年二十九,我要早些回去了。家里头尽是事情……”
众人点头哈腰:“头,外头又在下雪了。天冷路滑,您注意脚下。”
“是啊,头,您慢走……”
钱猛生:“辛苦各位兄弟了……这大过年的,还让你们当差……”
“应该的。是弟兄们的份内事。”
“头,您慢走……”
钱猛生从捕房一出来,呼呼地冷风便打在了脸上,刀子似地割得人生疼。
转了一个弯,果然便瞧进那盛家起哄闹事的人在拐角处等他。
那人见了他,便赔笑着上来,给钱猛生作了一个楫,告罪道:“钱捕头,这事小人真的是竭心尽力地去办了,可哪知道竟被盛家的大少奶奶给识破了……可我在牢里头翻来覆去地想,也实在没想出来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钱猛生沉着脸,一声不吭。
那人见状,声音渐低:“钱总捕头,这答应给小人的辛苦费……”
钱猛生双眼铜铃似的一瞪:“事情都没办妥当,还敢过跟我要钱?!你胆子不小啊。”
那人赔笑道:“钱总捕头,这不……我还欠了一屁股赌债……这大年三十的,那要债的人肯定是堵在了我们家门口……我若是不拿一点银钱回去,这大年三十的团圆饭都吃不上了……家里头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娘和两个小毛头……求钱总捕头可怜可怜我……求钱总捕头行行好吧……让我明儿年三十吃上一顿团圆饭吧……”
“钱总捕头,我为您办事情,还特地去当铺买了这一身六成新的丝绸袍子,也都花了好些个钱……还有我给盛家的人拿住后,可是吃了一顿好打,现今啊……这身上都没有一块好肉……我是真心想要为钱总捕头您好好办事的……可不曾想到……钱总捕头,您就看在我忠心耿耿为您办事的份上,可怜可怜我吧……”
钱猛生不耐烦地从兜里掏出了一块碎银扔给了他。
那人接住了碎银,咧嘴笑了。
“以后给我把嘴给闭严实了。若是敢透露一丝风声,你知道的,在这嘉兴城……我钱猛生有的是法子整治你,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人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小人哪有那个胆敢泄露一字半句啊。这不,我被盛家的人打了一顿,可是没漏一个字啊。”
钱猛生也不跟他多废话,拔脚便走,恍若从未见过此人,与此人说过话。
那人见他一走,便掂了掂手上碎银的分量,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他将碎银塞进了胸前的衣兜里,转身也走了,与钱猛生正好是相反方向。
那人一路往南走,走了不多时,来到了一个大宅院。他走上台阶,赔笑着对门房说:“我找邵进年邵老爷……劳烦您通报一声。就说陈三炮找他。”
邵家与那盛家一样,经营绸缎庄多年,往来者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那邵家门房看着邵家老爷平日里迎来送往,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什么人什么货色,他一眼便能瞅出来,也养成了一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势力眼光。
他见了此人身上衣服的料子虽然不差,可身上却传出了阵阵难闻酸臭之味道,可见身份和身上的衣服是不相符的。他翻着一双白眼,不耐烦地道:“去去去。就凭你也能让我通传……我怕是我给你去禀报了,被我家老爷责骂一顿。”
“不会的。不会的。您说了我陈三炮的名字,他就会见我的……或者您去禀报一下管家……”
“你赶紧走吧。不要站在这里挡门……”
“您就给我去通传一声吧。就跑几步路而已。又不会少您一块肉……”
邵家门房:“哎吆,你好大的口气。凭你,还不配让我跑这几步路呢?!”
“快滚。快滚。身上都是些什么味儿,酸臭死了……我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
两人正在推攘间,正好邵家的小姐邵明芬从外头回来。
邵家门房赶忙上前,又是行礼又是赔笑:“哎吆,是大小姐回来了啊。大小姐好。”
邵明芬高傲地仰着头,踩着舶来的牛皮高跟鞋往家里头去。
那人也门精,知道这可是个大好机会。有道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他在邵明芬身后连连作楫:“邵小姐,可否请您去跟您父亲邵老爷说一声,就说那去盛家的陈三炮求见他……”
他一靠近,邵明芬立刻闻到了一股咸鱼似的臭味,她自然不会理他,捏着鼻子挥手道:“臭死人了。离我远点……”
有了这句话,邵家门房仿佛有人撑腰了似的,口气越发强硬了起来,把那人轰到了路边:“有道是好狗不挡道。今儿还居然有条狗来挡门了!离我们邵家远点!要是不识相的话,我就去里头叫两个人出来了啊!”
另一厢,那邵家小姐进了大厅,正好遇到了她爹邵进年和管家在聊事情。
邵进年见她捂着鼻子进来,笑道:“好好的捂着鼻子做什么?”
这些日子,邵进年邵老爷心情极好,逢人便是笑。见到自个儿唯一的闺女,那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邵明芬便把门口处遇到的那个浑身发臭的人之事说了。说完,她道:“真是笑死人了。这样子的人怎么可能认识爹?自己也不照照镜子!”
邵老爷听了,与管家两人对视了一眼。邵老爷又与女儿说了两句闲话,便摆手道:“你回屋吧。外头冷着,回屋烤烤炭火。可千万别冻着了。”
待女儿邵明芬一离开后院,邵进年邵老爷便吩咐管家:“去,把门口的那个人带到后院后门那里。而后给他一锭银子,叫他离开。以后不许再来我们邵家。”
“是。老爷。”管家应声而去。到了门口,果然看到门口站了这个人。
他按了老爷的吩咐上前与他说了。那人跟着他从边上的小巷来到了后门。
不多时,那人从管家手里接过了一锭银子。
管家把手负在身后,问道:“以后知道怎么做吗?!”
他满意地连连作揖,道:“管家您放心。您这么一位人物,怎么可能见过我?而我自然也是不认识您的哪。”
沈如锦回了盛家后,便又带了穗儿去了三爷盛斯文的院落。
那是最西边的一个小院落,沈如锦这是进了盛家后,第一次跨进这个院落。
公公盛斯年去世后,二房盛斯良自然是不肯接手盛家绸缎庄和机房这个烂摊子,不时地让盛家绸缎庄和机房两个账房来找沈如锦,说很多人上门要债,可是账上没钱。
沈如锦心思敏锐,知道这事离不开二爷盛斯良在后头的推波助澜。
二房盛斯良夫妇若是真有那个魄力和气性,借着这次公公盛斯年去世,盛家绸缎庄和机房账上资金短缺,生意不稳的的机会,一力把所有事情担下来,挑起整个盛家,哪怕最后结果不如人意,沈如锦都会高看他们一眼。
可他们的算盘打得比谁都精,不去赚外头的银子,成日里就想着怎么谋算家里的生意,怎么算计家里头的亲人。
这些所作所为,实在是叫人不齿。
沈如锦就是想借机看看二房的动作,于是,公公盛斯年落土为安后,她对外说受了惊吓,加上操持了整个葬礼,悲伤劳累过度,便一下子病倒了,连起床都不能。
盛家绸缎庄和机房两个账房来了,她都叫穗儿挡下了,说有什么事情,可暂时去找二爷。等咱们大少奶奶的病好些再说。
她“卧病在床”三五日。二爷盛斯良等不了,转头便寻上了婆婆盛夫人哭诉加诉苦,转而就有人来大闹家里头。
那个带头起哄之人,决计是有人故意安插在这些要债人里头,故意怂恿闹事。
但这怂恿闹事之人,也不能说一定是二房盛斯良安插的。这个人是谁安插的倒是有两个可能性。通常不外乎,一个是对手,一个是内鬼。但以目前来说,二房的嫌疑是最大的。
沈如锦如今对二房真真是厌恶到了极点。可是她什么真凭实据也没有,只好让他们暂时蹦跶。
倒是穗儿,自打进为珍姑娘带着小婴儿住进来后,沈如锦命穗儿给他们三不五时地送补品过去。
穗儿熟门熟路得带着沈如锦来到了三房的院落,敲了门道:“为珍姑娘在吗?我们家小姐来了。”
为珍姑娘从苏州带过来的奶娘机灵得紧,见状忙应声,并一路跑着来开门:“在在在。大少奶奶,穗儿姑娘,快请进来坐。”
穗儿笑盈盈地道:“我家小姐今儿命厨房炖了点补品。加上前儿病着的时候,心里记挂着为珍姑娘和四小姐。如今病好了,便说来看看。”
为珍姑娘卧在床上,见状便要起来:“大少奶奶,劳烦您了。”
沈如锦忙按着她,让她不要见外,继续休息。而后沈如锦执了晚辈之礼,与为珍姑娘说了一会儿话,又抱了一会儿小婴儿,便告退回了。
而另一厢的二房院落。
盛斯良与盛斯文在喝茶闲聊。这时候啊,正是进入正题的关键时候。
盛斯良道:“三弟,这几日是过年。可一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按这些年的规矩,咱们盛家的绸缎庄和机房可是要开工了的……但如今咱们这家里头……”
盛斯文耷拉着眼皮,一言不发。
“按咱们盛家的规矩,这家业是要三弟你和怀新来掌的。若说二哥我没有半点非分之想那是假的。可咱们盛家这世世代代都是只传长房的规矩。二哥我眼红也没用。可如今吧,怀新在东洋留学,连大哥去世他都不回来奔丧……当然,这也不能怪怀新,就算马上赶回来也来不及……可他得知大哥去世的消息都不回来,是想学业为重。想来,在学成之前,他是不愿意接掌这个家业……”
盛斯文这时才出声:“看来确实是这样。怀新这孩子从小就主意大。他决定的事情啊,连大哥都拿他没办法。这性子啊,跟大哥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不差分毫。”
“可不是。”盛斯良说完后,打量着盛斯文的神色,故意停顿了下来,“所以啊……三弟……以后咱们盛家啊,只能靠三弟你呢……”
盛斯文闻言,顿时摇头摆手了起来,道:“我……我怎么成呢?我没有在绸缎庄和机房做过一天。不成的。不成的。”
盛斯良道:“三弟,那是当时有大哥在。如今大哥不在了,这担子啊,你不挑,谁来挑。谁能挑得起来!二哥我放眼望去啊,非三弟你莫属了!三弟你就别推迟了。这正月十五一过,咱们的绸缎庄和机房啊,必须要开工啊。否则这一大摊子,可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