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城,邵家
邵家绸缎庄的浦大掌柜对邵进年邵老爷道:“东家,那安插在盛家机房的人刚过来跟我禀报过了,说今儿在盛家机房门口闹事闹得可大了,连捕快都来抓人……一时弄得盛家的那个大少奶奶灰头土脸的,还被那群人吐了口水,当众折了脸面……”
陈管家把事情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
邵进年听了,却不吱声。顿了好片刻,邵进年方才捋须道:“折这点脸面并不算什么?!这罢工闹事的结果具体还得看明天到底有多少人去机房继续开工?假如开工的人超过大半,这罢工闹事也只是绣花枕头而已,中看不中用。说明啊,这大伙儿啊,还是相信这盛家大少奶奶所说的话。那么她折得这点脸面算什么?!倘若大伙能团结起来不开工,那这件事情才算是真闹到家了。可是啊,我笃定,这么多人,哪能团结得起来真一直罢工闹下去?明儿肯定有人会去开工。这一回合,我看又是这盛家大少奶奶胜了。盛家二爷败了!”
浦大掌柜道:“老爷,咱们今年的绸缎庄今年不是接得单量多吗?!这不机房人手不够?!要不咱们借这个机会再去挖些人过来?”
邵进年点点头:“叫安插着的那个姓王的人去窜梭窜梭。应该可以挖些人过来。你跟他关照清楚了,要挖那些技术好的师傅过来。特别是负责织造工艺的那几个老师傅。要给我想方设法地挖过来。盛斯年当年在斗丝绸大会年年胜过我的,还不是靠这几个人。”
浦大掌柜“哎”了一声:“好的。东家。我找他去谈谈。其实我先前啊,我就向那个张得顺透露过这个意思了。想着趁盛家如今这番内斗,正大乱着的时候,咱们把他们那里头的活好、技术好的工人都挖到咱们机房来。”
邵进年点头道:“嗯。这事你办得不错。”
“东家,那我这就去找他。再详细聊聊。”
邵进年摆手道:“去吧。”
“哎。”
话说,这盛家机房的工人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有的人趁着今日不开工,便三五成群地去了街头的小酒馆或者小茶馆。
这一头,盛家机房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喝着酒,桌上是一些鸭脖鸡爪花生米等简陋的下酒菜。
王全发拿起一坛黄酒,给众人的碗里一一倒满了酒:”来,兄弟们一起干一个。今天啊,辛苦各位兄弟们了。“
“兄弟们,你们看咱们这机房还能继续经营下去吗?”
众人摇头的摇头,不吭声的不吭声,叹息的叹息。
“不知道。”
“不清楚。”
”唉。就短短数个月,咱们盛家机房怎么就落到这般境地了呢?“
”是啊。老东家在世的时候,咱们机房多风光啊……做不完的订单……下面有多少小机户都是咱们盛家机房养活的呢……“
"可不是?!想想现在……"
”兄弟们,都别说了。来……大伙都来干一杯……“
”来。干!“
众人喝了几巡酒后,有的人喝得微醺,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话题也更深入了起来。八壹中文網
其中一人道:“如今这情况,大伙其实都心知肚明:这是盛家二房的二爷盛斯良和大房的大少奶奶在夺权。我瞧着啊,虽然如今是大少奶奶掌了盛家的绸缎庄,可到最后啊到底是谁掌权啊……这都还不一定呢?”
“赵兄弟,你说得有的道理。我看好的是二爷。你们呢?”
王全发借机道:“我也看好二爷。再怎么说,二爷跟着老东家这么多年,在咱们机房这么忙里忙外,忙前忙后了这么多年……这经营经商之道总比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年轻娘们懂得多吧?!”
另一个二爷盛斯良的人也趁机散播道:“可不是。一个娘们能懂些什么?我听说啊,那绸缎庄若不是老东家留着的那些个掌柜们撑着,怕早就倒了?!”
“真的吗?”
“如假包换。你看看咱们机房的织机情况,这年后开工到现在,哪有全部排满的情况……不是这十几台空着,就是那几十台空着……跟老东家在世时,咱们都做不完,好多小机房来咱们这里拿料去加工的情况一对比,你心里就没点数吗?!”
倒是有个人说了心里话:“或许是大少奶奶刚接手而已……以后指不定就好起来了呢?!”
“好你个头。反正啊,我是一力挺二爷的。”
“我也是。”
“我也是!”
”我也是。我觉着啊,咱们啊,只有跟着二爷日后才能有肉吃有酒喝,有好日子呢。“
王全发拍了拍这人的肩头:”刘兄弟的话说到了我们的心坎里去了。来。兄弟们,咱们再来干一杯。“
……
那先前挺盛家大少奶奶沈如锦的人听得众人都力挺二爷盛斯良,便在一旁弱弱地说了一句:“大少奶奶虽然是一介女流之辈,可这不还有大少爷吗?听说他在东洋求学……如今虽然不在盛家。可这求学吗?早晚都是要回来的啊。”
众人一琢磨,确实是这个理。
于是,大伙纷纷点头:“也是。”
那王全发听了这话,拿眼扫了一圈众人,而后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道:“兄弟们,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是关于咱们盛家大少爷盛怀新的一个传闻……”
众人纷纷摇头:“没啊。咱们都只听说了,他先头在上海上了洋人的大学,去年去了东洋留学……”
“是啊。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我也是。“
那人又鬼鬼祟祟地环顾了四周,见小酒馆里头远远的还有一桌人,这才凑近众人,道:“我说的传闻不是这个。是一个不大吉利的传闻……也不知真假……所以不敢随随便便跟人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咱们可都是兄弟。”
“可不是!”
“快说。”
“是啊。你赶快说。咱们又不是长舌妇。”
“王兄弟,快说来听听……”
王全发道:“我也不知道真假。我也是听来的。我事先申明,大伙可别传出去。指不定是别人弄错了呢。万一有什么,到时候我可担待不起……”
他越是这般故作玄虚的吊众人胃口,众人越是想要知道。
“快说。快说。”
……
王全发道:“那我真说了啊……”
有人是急性子,遂道:“你到底说啊!”
“我听说啊……这盛家大少爷早已经死了……”
众人一听,顿时都惊得面面相觑:“这怎么可能?”
“不会吧?!”
“不可能吧!”
……
王全发道:“我也只是听来的。不知真假。只是我觉着那人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那人是这样说的,说这盛家大少爷啊,是个革命党。”
众人又是惊呆了。
有的惊得目瞪口呆,嘴里大张着,都可以塞鸡蛋。
有的惊得脱口而出:“什么?盛家大少爷是革命党?!这……这不能吧……”
“是啊。不能吧!”
“可不是。他放着盛家大少爷不做,大好的日子不过,去革命?!”
“他除非是疯了或者是脑子坏掉了?!否则怎么会去闹革命,做革命党呢?!”
“是啊。那革命党是要被杀头的啊?!”
……
王全发道:“我听人说啊,这在前年……盛家的怀新大少爷就被咱们官府通缉过。捕快房的捕快们还半夜上盛家抓过人。咱们老东家使了不少银钱,暗地里把这件事情给摆平了。所以我们这群小老百姓啊,没得到一点风声。”
众人又是一阵惊诧,纷纷道:“还有这事?我们可是半点不知啊。”
“听说那周家点心铺子的周少爷也是许久没回家了,连他们爹娘也不知自己儿子是死是活。这盛家的怀新大少爷啊,跟那周家点心铺子的周少爷那是好到同穿一条裤子的,听说是一起出去闹革命的……所以啊,便有了怀新大少爷不在人世的消息传出来了……你们再想想。这怀新大少爷去了东洋。东洋离我们大清可比欧洲和美国近多了吧。听说从上海的码头坐船去东洋,几个日夜就到了。去年年底,咱们老东家被枭匪撕票去世一事,他作为独子居然都没有回来奔丧。给老东家的灵柩送入土为安,披麻戴孝的可是二爷盛斯良的儿子……这事怎么也说不过去吧。这人又不是在欧洲和美国……这么近没回来……多半是有什么蹊跷的……反正这事我听说后,一琢磨也觉着并非没有任何道理……”
“好了。我也只是把听到的事情说给大伙听听。大伙随便听听便是。就止于咱们这个饭桌上……可千万别对外传出去啊……”
有人道:“我仔细一琢磨,怎么觉得王兄弟说得话也有点道理啊。咱们大清朝是最讲究孝道的。这老东家去世,怀新大少爷都不赶回来见他爹最后一面……着实有几分古怪……”
王全发道:“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事情了。来来来,咱们啊,先干一个再说。”
“好。干一个。”
“这酒不错……”
“让老板再上一坛子酒过来……”
……
另一个小酒馆,邵家机房安插在盛家机房的这个叫张得顺的工人也招呼平日里交情好的工友们在聚会喝酒。
“大伙一起去喝一盅吧。今儿我来请客。”
“张兄弟,让你破费……这怎么好意思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几杯黄酒和几个下酒菜而已而已。又不用花多少钱。咱们这群兄弟们也难得有一日空闲。趁此机会,大伙一起喝一杯。”
那人盛情邀约,众人推辞不得。加上有的人确实馋酒喝,便一起去一个小酒馆。
这起先大伙都没聊今日罢工闹事一事。
几杯酒一下肚后,这请客的张兄弟便开口了:“大伙都说说看,明天咱们这到底是回盛家机房开工呢?还是继续罢工啊?”
有人便道:“也不知为什么,我听着这盛家大少奶奶说得不像是假话。我啊,明天还是继续回机房开工。大伙也是知道我的……我有一家老小靠我养活呢。若是没了这份工,我们一家老小还不是得要喝西北风。”
“我这不也是啊。上有老娘,下有四个孩子呢。若是这么一日一日拖下去,不开工……我没了这份工钱,家里人都得饿肚子啊……所以,我明天也还是回盛家机房开工……”
张得顺看着火候也差不多了,便道:“兄弟们,我说一句实话,大伙可别往外传啊。”
“张兄弟,你说。”
“我跟刚刚的蔡兄弟也一样,觉着大少奶奶的话有道理。我这一路都在琢磨这件事情。现在觉着啊,今儿这事情啊,不简单。”
“张兄弟。我也这么觉着。我觉得大少奶奶说得没错,无缘无故地她为什么要开除我们?”
“可不是。就像她说的。除非她自个儿想弄垮自个儿的盛家。”
……
张得顺压低了声音道:“我问大伙一句话,这大少奶奶接手机房后,要开除咱们,你们最先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我是王全发那里听来的。“
”我也是王全发那里。“
”我是鲁方桥那里听来的。“
“我也是鲁方桥那里。”
……
张得顺道:“你们仔细给我想想。这几个人平日里跟二爷盛斯良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有人回过了神,咂摸出了味道:“他们不就是二爷的人吗?!”
“所以啊。”张得顺顿了顿,道:“我看啊……这事……跟二爷盛斯良可脱不了干系。可他躲在后面没出面,窜梭咱们机房的人出面。这赢了,好处是他的。若是斗输了,他躲在后头,半点也没伤着。若是有什么,还不是咱们兄弟担着。”
众人其实也有些回过了神来,纷纷点头:“是。我也这么觉得。”
“二爷拿咱们当枪使了一回。”
“看来就是如此。”
有人道:“所以啊,咱们明儿还是要继续回盛家开工。二爷要跟大少奶奶斗是他们的事情。谁赢谁输也是他们的事情。与咱们可无关。咱们只是做一份工而已。”
张得顺道:“不,蔡兄弟。你这话说错了。这盛家内斗跟咱们可关系大着呢。”
蔡兄弟很是不解,他搁下了手里的酒杯,道:“张兄弟,这话怎么说?!”
“他们内斗啊,其实就是内耗。万一斗得狠了,到时候无论谁赢谁输,盛家都会伤了元气,对咱们盛家机房来说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到时候盛家不好了,盛家的绸缎庄和机房都不好了,咱们这些在盛家讨口饭的人能好吗?”
有人点头表示同意:“张兄弟说得有道理啊。”
“有道理是有道理。可是他们是东家,咱们是打工的。他们要怎么斗?咱们能有什么办法。也只有看着他们斗啊?!”
“可不是。若是工友们打架,咱们还能把他们拉开,劝他们消消气。可他们是东家,哪有咱们说话的份?!”
“唉。是啊。咱们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希望盛家继续红火。咱们也在里头做工,也能继续有口安乐饭吃。”
……
张得顺道:“不!兄弟们。咱们虽然被动了些。但……倒也不是什么法子都没有?”
众人闻言,顿时都来了兴趣,纷纷询问道:“张兄弟,你有什么办法?你说说看啊?!”
张得顺道:“今日在座一起喝酒的,都是兄弟。所以我说了,大家可千万不要外传啊。我也是把众位当兄弟才跟大伙说这掏心窝子的话的。若是传了出去,兄弟我可没有好果子吃啊?!”
“张兄弟,你说!咱们决计不外传!”
“是啊。兄弟们跟你保证:绝对不外传!”
张得顺见这火候炖得正是大好时候,遂谨慎地朝四下环顾了一圈,而后把头凑到了桌子中央,压低了声音,道:“有道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另一厢的茶馆,还有姚宝良为首的几个年轻人在一起小聚。
“姚大哥,你看如今这事情要如何了结啊?”
姚宝良道:“不管这事情怎么样发展下去,咱们都要力挺大少奶奶。”
“咱们今日没去机房门口闹事。还劝了大伙都别去闹事。这不就是在力挺大少奶奶吗?!”
众人纷纷道:“是啊。”
姚宝良道:“今日在座的都是兄弟。所以,我也就说些心里话。“
”姚大哥,您说。“
”大伙在机房做工这么多年,对二爷盛斯良这个人难道还不够了解吗?他若是掌了盛家,掌了绸缎庄和机房,那还不中饱私囊,把所有的都装进自己的裤腰带里头……大伙以后哪还有好日子过啊?!二爷此人啊,目光短浅,毫无远见,不是个做大事的人!就算掌了咱们绸缎庄和机房,也是弄不好的。”
“可不是!二爷在哪一处不拿回佣?!吃相实在是难看得紧!”
“是啊。当时孙大掌柜还私下找咱们查询此事。我当时还以为李兴庆机房和丁鸿翔机房那件偷工减料的事情事发了,老东家盛斯年察觉了二爷中饱私囊之事,要处置二爷呢?!结果,后来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再后来……孙大掌柜和老东家居然前后脚地都离世了……”
“可不是。当时我也是这么以为的!我还很高兴呢。觉着机房没了二爷这个毒瘤,以后咱们就可以好好做事了呢?可谁曾想到孙大掌柜家走火,老东家盛斯年被太湖枭匪绑票……你看看,这偌大的盛家,偌大的绸缎庄和机房如今弄成了这个样子……”
众人皆叹息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