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遵礼是帮里的智多星,何等聪慧之人,孟余亭说得话他稍稍一深思,转瞬会意了过来,惊道:“这清廷的人竟然如此歹毒!”
孟余亭道:“他在松江府的时候一直昏迷着,醒来也不过是掀开眼皮看看……转头便又昏过去了……是快到了吴江县的时候方才真正醒过来的……”
当时是在马车上。
孟余亭守在一旁,见盛怀新动了动,便欣喜地道:“盛少爷,你醒了?”
盛怀新目光愣愣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目光才有了焦距,认出了他:“是孟……孟大哥……”
盛怀新的声音低沉嘶哑。
孟余亭见他能认出自己,可见是神智清醒的,便喜道:“是是是。我是孟余亭孟大哥。”
“谢谢……孟……孟大哥救了我……”盛怀新吃力地转动着头,四下寻找了一番,“厚藩呢……”
孟余亭会意了过来:盛怀新口中那个叫“厚藩”的人应该是他们没有救出的另一个被捕的革命党人。
“实在是对不住。你的那位同伴我们没能把他救出来。”
盛怀新闻言,缓缓地闭上了眼。
过了好一会儿,盛怀新方才又徐徐掀开眼皮,虚弱地发问:“孟大哥,这里是哪里?”
“咱们的马车现在快到吴江县境内了……亥时应该可以到家了……你娘盛夫人和如锦她们日日在盼着你呢……她们见到你肯定高兴坏了……”
盛怀新忽然怔住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整个人骤然激动了起来:“不。我不想见到她们……我不想见到如锦……”
“我不要见如锦……”
……
孟余亭劝了数回,盛怀新也是执意不肯回去。
“不。我不要见如锦。”
孟余亭是知道缘由的。理解又同情。
于是,孟余亭便带了手下李麟在吴江县县城的另一个落脚小院。
盛怀新不肯回去,孟余亭回去了也无法跟沈如锦和盛家人交代,所以也回不去,索性便在小院住下来,与手下李麟两人一起照料盛怀新。他到了落脚小院后,便第一时间派人给三当家谢遵礼递了个口讯报平安,另外又把帮里的汪大夫找来跟盛怀新诊治疗伤。
他私底下详细问过汪大夫,这些个伤能否治好。
汪大夫连连摇头:“大当家,此人脸上的伤那是用刀片夹了别的物体搁的,都快见骨头了,是存了心要毁他容的……就算华佗扁鹊再世,也是无能为力……”
“至于下面的伤……就算我不说。大当家也是知道的。那也是神仙难治……”
说到这里,汪大夫便止口了。
剩下一屋子的沉默。
……
这般拖了几日,眼见便是除夕之夜了。
沈如锦不知就里,心急如焚。
话说三当家谢遵礼和他夫人谢三嫂这些年来一直膝下有虚,自打盛家人来了之后,带了盛东青和盛怀敏这一对粉粉嫩嫩、可可爱爱的金童玉女。想孩子、盼孩子盼了这么多年的谢三嫂见了这一对娃儿,馋得都快流口水了,每日便往盛家人住的院子里头跑,整日整日地把时光搁在两个孩子身上。
她自然是把沈如锦日日坐立难安的情形瞧在了眼里,有一晚回去便跟自己的当家谢遵礼说:“大当家不是把人救下来了吗?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又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三当家谢遵礼只是听她说,并不搭话。
这么多年的夫妻了,谢家三嫂哪里会不知道他沉默寡言的性子呢,所以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道:“这如锦啊,每日盼着大当家和自己的夫君早些回来……这脖子都快盼长了……我这几天看着她一日比一日消廋了下来……若是真出了变故,我真怕她受不住那个打击……”
“她要是有个什么,她肚子里的孩子怕也是保不住……”
“唉……我看着都着急……”
“当家的……你到底是有没有大当家的音讯啊?!”
谢遵礼素来嘴紧,只作没听见。
这谢三嫂也拿他没法子,嘟囔了几句,便睡下了。
然,三当家谢遵礼却是记在了心里。
这谢遵礼吧,因着自己没有孩子,也是极喜爱盛东青和盛怀敏这对小宝贝的,特别是盛东青这个男孩子。
偶尔谢三嫂抱着盛东青在院子里逛的时候,他瞧见了,也会从夫人手里接过盛东青,抱一会儿。抱得时候,还会念几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三字经》给盛东青听。
有道是爱屋及乌。他听夫人说起沈如锦因着挂念自己的夫君盛怀新日夜寝食难安的情况,所以这一日便亲自来见大当家孟余亭了。
他听了孟余亭的这一番讲诉,捋须沉吟了片刻,只道:“大当家,这件事情拖下去也是无益……盛家遭逢如此大的变故,如今盛家只有小盛夫人这个主心骨了,所有担子都压在小盛夫人的身上……她如今又怀着身孕,若是急出个什么事情,有个万一,只怕日后追悔莫及……这盛家一大家子的人那可如何是好?!再说了,这件事情,迟早是要面对的……不若就把实情告诉小盛夫人吧……”
孟余亭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杭州城
一辆马车“哒哒哒”地在某个门前停了下来。
茂昌跳下了车,道:“大少爷,大少奶奶,咱们到周少爷住的屋子了。”
茂昌搁好了小木板凳后,方才掀开了马车的厚帘子,殷勤备至地道:“大少爷,仔细脚下。”
邵明恩从小跟着邵家护院习过一点拳脚,所以素来比常人手脚利落,也孔武有力几分。
他灵活敏捷地往下一跳,便稳稳当当地站住了。
而后,他便伸手搀扶着周蕊玉:“来,可别摔着了。”
茂昌赔笑道:“少奶奶仔细脚下。”
周蕊玉羞涩地低下了头,而后紧握着邵明恩的手,由着他半抱半搀扶地下了马车。
茂昌敲了敲门。
不多时,有个小厮前来开门。
此人是邵家的小厮。周蕊玉见着十分面善。
那小厮见了邵明恩和周蕊玉,忙行礼问安:“大少爷,大少奶奶好。”
邵明恩搀扶着周蕊玉跨了进去:“最近周少爷怎么样?”
那小厮道:“回大少爷的话,小的按着大少爷回嘉兴前的吩咐,日夜守着周少爷,不敢让周少爷出一回的门。”
“好。办得好。”
“谢大少爷夸奖。”
周蕊玉急着见大哥周绍祺,便出声问道:“我哥呢?”
那小厮回道:“回大少奶奶的话,周少爷在房里呢。我这就去禀报。”
然,周蕊玉见着大哥周绍祺的时候,却是懵了。
只见大哥周绍祺侧躺在榻上,半眯着眼,正在吞云吐雾。
大哥他……他什么时候染上了大烟的?!
爹周祖铭最是看不惯抽大烟的人了,他虽然有很多的交际应酬,却是不碰大烟的,说大烟最是毁人不过了。
在抽大烟这一点上,爹周祖铭与盛世伯盛斯年的观点最是合得来了。
当年,两人便对城中烟馆林立、人人抽大烟的场面摇头叹息不已,还说这说近了是毁人,说远了这是在误国。
爹周祖铭有一回偶尔对她说起当年大烟价格奇贵,只有达官贵人才能抽得起。如今却是今人人都抽得起,连人力车夫都在抽大烟。说这样下去,这世道如何得了啊?!
周蕊玉当时年幼不懂,便追问道:“为什么当年大烟奇贵?现在却这么便宜?”
爹周祖铭说当年的大烟都是从国外洋人那里进来的。后来因为朝廷向大烟征税,变相允许百姓种植大烟,于是大烟的价格就下来了……对于老百姓来说,种植大烟的收益足足有种植庄稼十倍之高。如此一来,谁能抵抗得了这种高利润的诱惑,于是老百姓们都为之疯狂,开始大片大片地种植鸦片。而良田都拿去种大烟了,导致粮食产量严重不足,后来加上严重的旱灾,于是导致了北方的大灾荒,饿死了许多的人。
爹周祖铭说起的时候,摇头叹息不已,只道不说了,不说了。
爹周祖铭和盛世伯一样,对大烟深恶痛绝。
所以,打小便对家人,特别是大哥周绍祺耳提面命,生怕大哥周绍祺沾染大烟,从此戒不掉。
大哥从前是不敢也不会碰的。
可如今……
“大哥……”周蕊玉失声唤道。
榻边有个女子正在侍候周绍祺,给他在边上就着烟灯烧烟泡,听见了声音,抬起了头来,露出了白净的一张脸。
周绍祺却是只顾着抽烟,连头也未抬。
那女子起身过来,朝两人福了福:“邵少爷好。”
周蕊玉从邵明恩那边听过大哥周绍祺在杭州置了一个女子,且还怀了身孕,如今看来便是此人。
周蕊玉朝她的腹部打量,只见她衣服臃肿宽松,也瞧不出任何异样。
此时,周绍祺方才眼皮微掀,说了一句:“是你们来了。”
而后,他又醉心于吞云吐雾之中。
周蕊玉见他在迷蒙烟雾里头不人不鬼的样子,只觉得身子一阵一阵发凉。
大哥周绍祺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