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瞿美凤便拖着邵明恩,带了丫头杏香出去逛街买东西。
邵明恩不想去,推说有事。
瞿美凤道:“陪我去一趟洋行嘛。去嘛。去嘛。”
邵明恩见瞿美凤温言软语的,又因着最近有事情要求她,便被他拉着出了门。
一出邵家的大门,瞿美凤便拦了车子说去塘湾街的洋行。
瞿美凤下了人力车,便挽着邵明恩的手进了洋行。
那洋行的伙计见了邵家大少爷和邵家大少奶奶来了,忙堆满了笑,热情万分地前来招待:“邵大少爷,大少奶奶,里边请……里边请……”
“邵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想买什么?”
瞿美凤东瞧瞧西看看,见这洋行的东西尽是些上海那边洋行淘汰的二流货,看什么都不中意。
但她今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便做出一番“饶有兴趣”的样子看了一圈,而后随手指了一支舶来的蜜丝佛陀的口红道:“你把这个口红拿来给我瞧瞧。”
“好勒。”洋行伙计便恭恭敬敬地捧给了瞿美凤。
瞿美凤漫不经心地取了过来,照着洋行伙计双手举着的镜子,在唇上试了一下,抿了一下嘴。
她端详了一番镜子里头的自己后,脉脉含情地转头询问邵明恩道:“明恩,这个口红怎么样?”
瞿美凤的五官长得是可以,但是皮肤颇黑。然这个口红色是玫瑰红,瞿美凤涂着反而是将她黝黑的肤色衬托得越发地黑了起来。
一时间,邵明恩便想起了周蕊玉那白嫩的肌肤,白皙的脸蛋,若是蕊玉涂这个口红,那必然是如玫瑰般娇艳欲滴的。
邵明恩便想着下回要买一支口红给周蕊玉。
他想起了周蕊玉,不觉思念如潮。
可如今周家院子里住了一个凶神恶煞、武艺了得的家伙,邵明恩带了人去都被他三拳两脚地挡在了门外。根本连院门都没办法跨进去,更别说见到周蕊玉了。
加上这些日子,大伦银号(行)那边资金日渐困难,马上要到了周转不动地地步了,他不得不日日陪着瞿美凤,想哄着瞿美凤去娘家找她父亲以解燃眉之急,所以真的是好些天没见到周蕊玉了。
……
“明恩……到底好不好看?”瞿美凤见邵明恩怔怔地望着她出神,不觉泛起了一丝羞涩。她见边上有伙计在,一时脸热了起来。
邵明恩回了神,自是不能说实话的,便说着违心的话:“好看。你涂什么都好看。”
瞿美凤莞尔一笑,道:“这个口红我买了……”
“好嘞。大少奶奶,您再瞧瞧,还有什么要买的吗?我一并给你包装起来,送去府上。”
瞿美凤见杏香站在洋行门口四下张望,便又耐着性子拉着邵明恩左右看看,问邵明恩这个好不好,那个买不买。
邵明恩只想哄她高兴,让她去给她爹说挪一笔款子的事情。所以自然瞿美凤问什么都说好。
不多时,便挑了不少东西了。
邵明恩吩咐洋行伙计道:“都给我们包起来。”
瞿美凤闻言,一脸的笑意盈盈。
这时,门口的杏香出声唤她:“小姐。”
这是一个约定了的暗号。
瞿美凤便对邵明恩道:“好了。洋行的东西都买好了。我想去后头的绣坊去买几块手绢。你一起陪我去。”
邵明恩一开始也不以为意,点头道好。
然一到绣坊门口,邵明恩看到了那个熟悉至极的侧脸,顿时便化为了石像。
竟然这么巧,居然遇到了周蕊玉。
瞿美凤只作不认识周蕊玉,亲亲热热挽着邵明恩的手,拉着他来到铺子,询问道:“老板娘,你这边有好看的绣花手绢吗?”
老板娘一见邵明恩便认出了是邵家的大少爷,她看了瞿美凤,又看了提着篮子来交货的周蕊玉后,忙热情地招呼了起来:“有有有。这位少奶奶,这里有不少绣工好、绣活好的手绢……您尽管挑……”
瞿美凤便拉着邵明恩的手,一边看一边询问邵明恩:“明恩,这绣的梅花好看?还是这个荷花或者这个牡丹绣得好看?”
邵明恩眼角的余光一直瞧着一旁背对着他从篮子里取绣件交货的周蕊玉,瞧得都快痴了。可瞿美凤这么问他,他只得按捺着道:“都好看。”
“哎呀,明恩,我都挑花了眼了……你来帮我选嘛……”
“都好看。你自己决定就好。”
“你来帮我选嘛……到时候你还不一起用……昨天晚上你还把我手绢给弄脏了呢……”
“哎呀,明恩,你额头怎么出汗了……来,我给你擦擦汗……”
邵明恩想要接过手绢:“我自己来……”
“不用。我给你擦……”
……
一旁的周蕊玉把绣件取出来后,绣坊里的人要一件一件地验货,看绣花的针脚细密程度,看绣花精致度,再决定是否收货,还有决定价格。
虽然周蕊玉帮她们绣坊做活到现在,交得货品质一直很高,但绣坊的人还是很认真的检查每一件。
所以周蕊玉一时半会儿的走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瞿美凤在她面前秀恩爱。
周蕊玉其实早就叫自己放下了。
上一回,瞿美凤打了她巴掌,说了那么多侮辱她和家人的话,把娘周夫人气得从床上跌下来,吐了血后,她便决定了一定要跟邵明恩一刀两断的。
她也是这么做的。
偷偷地搬走。
若不是邵明恩找到了她,她是怎么也不会再回到城里来的。
这些日子以来,邵明恩不时地来找她,被孟余亭孟爷拦在了外头,邵明恩无计可施,才不敢骚扰她。
可如今看着瞿美凤和邵明恩两个人在自己面前这么亲亲热热的,她也不知为何心里头依然觉得酸涩不已。
她只想尽快离开绣坊。
可瞿美凤难得找到这个机会,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呢。
瞿美凤挑着挑着便过来了,拿起了一块手绢道:“哎呀,明恩,你觉得这个帕子怎么样?”
邵明恩不说话。
“明恩,问你呢?这手绢怎么样?还有这个荷包怎么样?”
邵明恩偷瞧了一眼周蕊玉面无表情的神色,还是不肯说。
“明恩,到底怎么样?”
邵明恩不得已,道:“还可以。”
“你怎么跟我的看法一样呢。这针脚太粗糙了……用色也庸俗不堪……都是些下等货色。”瞿美凤转头对老板娘道,“老板娘,你们这些下等货也拿出来卖,不怕赶走客人吗?!”
绣坊的老板娘知道其中恩怨,也不好搭话,只“哎哎”地应了几声。
周蕊玉的脸色发白。
邵明恩见了,顿时心疼不已。这些个绣件都是蕊玉日绣夜绣、辛辛苦苦绣出来的。蕊玉听了这些个话,心里自然不舒服。
邵明恩忍不住想要反驳的话都到了嘴边,可想着若是一反驳的话,这些日子对瞿美凤的虚以委蛇,捧场做戏不都前功尽弃了吗?!大伦银号(行)怎么办?!邵家怎么办?!
有道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邵明恩拉着瞿美凤到了另一边,掏出了一块碎银,对着瞿美凤方才看过的挑过的手帕等物下巴一弩:“这些都要……帮我包起来……”
而后邵明恩便拉着瞿美凤往外走。
瞿美凤故意一趔趄,“哎呀”一声,扑到了邵明恩的怀里,道:“我脚扭到了……好痛……哎吆,好痛……”
“明恩,你抱我……”
邵明恩只想快快离开这个绣坊,于是一个打横便抱起了瞿美凤往外走。
杏香道:“我们家姑爷和我们小姐就是恩爱。”
……
绣坊里的老板娘等人一一看过了绣件,而后把钱结算给了周蕊玉。
周蕊玉接过,道谢后便走了。
绣坊老板娘看着她消瘦的背影,默默地叹了口气。
绣坊里的帮工道:“老板娘,你平时不是说不能叹气的吗。说会把好运气都叹完。怎么现在好好地叹气呢?”
绣坊老板娘道:“我只是瞧着她怪可怜的。想当初那场婚事在嘉兴城办得这般大……谁曾想到会落到如此地步……”
……
周蕊玉也不知自己怎么从绣坊这一路回到自己所住的家门口的。
等她站在大门口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回家了。
她不想让香茗等人看出异样,便在小巷里平复了一下情绪,扯出了一个微笑后方才推开院门进去。
孟余亭正有事要出去,又因周蕊玉低着头,便也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径直对周蕊玉道:“周姑娘,麻烦你看顾一下屋子里的病人。我要晚饭后才能回来。”
“好。孟爷。你去吧。我会照顾病人的。”
周蕊玉进了病人的屋子。
病人在床上躺着,也不知道是假寐还是真睡着了。
周蕊玉便取了绣花棚,与往日一样坐下来绣花。
可是绣着绣着,忽然有东西“啪嗒”一声掉落在了绣件上,在丝绸上氤氲开来。
周蕊玉愣愣着看着那丝绸上的氤氲越来越大。
她忽然意识到是那是她的泪水。
她在哭。
她在掉眼泪。
之后,泪水便再也控制不住了,“扑”“扑”地掉落了下来。
周蕊玉捂住了脸,呜咽抽泣了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床上的病人忽然沙哑地开口了:“周姑娘,你是个好人。你放心。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