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相处，玄鹰已经算不得陌生人，在她看来，也没生什么意外，断指此刑着实过重了些。
即便仗二十三十哪怕能要命的五十，都是能恢复的，可这手指一段，再难相接，不可逆转。
她明明没什么伤害，到底还是心软不忍，她叫了陆寅一声，道，
“我也不懂你们东厂什么规矩，但玄鹰这孩子成天干娘干娘的叫着，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这次便算了吧？”
陆寅往后靠过去，整个人沉淀下来，兜过锦泱，捏了捏她的脸蛋，
“本座的娇娇被吓着了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锦泱摇头，正了正坐姿，两手在衣摆处捻了捻，“没有，没有被吓到。”
陆寅敛下眉峰，了然似的笑笑。
锦泱的脸挨着他蹭了蹭，声音细腻真实，“你不是在我身边么，刚刚一点都没害怕……不信你摸摸，看我脉搏可跳得快？”
她抓着陆寅的手，覆在自己手腕脉搏之上，玉肌如瓷，冰凉细滑。
陆寅忍不住心猿意马，随即打蛇随棍上，又笑，“是吗，脉搏摸不准，来摸摸心跳。”
他反手覆在山峰柔软之上，五指一拢。
锦泱狠狠翻他一眼，打落他的手，起身往前掀了帘子，自作主张道，“玄鹰，你干爹说罚免了，原谅你了。”
玄鹰苦笑，“干娘，您疼儿子儿子知道，但错了就是错了，儿子认。”
贴身暗卫第一条，便是无论是缘由，不可擅离保护目标。
他因为轻视那些灾民，走的远了一些，这才导致救援不及，险些被人冲进马车。
干爹向来赏罚分明，又怎么可能免罚？
锦泱见自己说话被识破了，便去摇晃陆寅，陆寅随她晃，“好了好了，头都被你晃晕了。”
他带着无奈朝马车外吩咐，“你干娘替你求情，这次便算了，若有下次，数罪并罚。”
玄鹰自七岁被卖进宫中，五年中受尽磋磨，十二岁被欺辱险些致死时被陆寅随手所救，后被送进暗卫营，无数次在死亡边徘徊，十八岁时，成了暗卫营之首，区区一截手指，他不在乎，但他的人生中，只有督公救他一命那日，是麻木岁月里最鲜活的记忆，其余，皆为痛苦。
如今，却又有另一道光芒闪过……
玄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记得跪下，他重重磕了个头，望向车厢内一道纤瘦的影，
“儿子谢干娘，干娘您真好，儿子长这么大，从没一个人像您这般护着，儿子往后一定好好孝顺您……”
玄鹰压下心底异样的酸，好话一连篇的往外说。
直到陆寅轻咳一声，对方瞬间闭了嘴。
阳光透过薄帘，映入陆寅眼中，他叹气，“泱儿这下可满意了？”
“多谢大人宽宏。”
她还凑上去吻了吻陆寅，像是完成任务的奖励。
陆寅摇头失笑，“真拿他当儿子看了？”
锦泱被问一愣，“自然没有……不过他是你的人，我当自己人的，怎么了？”
“无事，只是笑泱儿单纯。”
锦泱：“？？？”
陆寅双目犀利，精准的捕捉到锦泱眼中的迷茫，他只得起身，将人抱在怀中颠了颠，认命般手把手去教，
“泱儿要记住，任何时候，切忌以貌取人，你瞧玄鹰，不过是觉得他唇红齿白嘴又甜，就认定了他是个好人？”
他又拉开窗帘一角，指了指外面还未收拢的尸体，“泱儿再瞧，那些表面可怜无依的灾民看似可怜像个好人，实则不也冲上来要将你掳走？”
锦泱只问道，“为何说玄鹰不是好人？他不是你的人吗？他们不忠吗？”
“所以，我之前才说，他们奔的是自己的前程。”
锦泱还是不懂。
陆寅觉得这一日要比他这一辈子讲的道理还多，“忠心自然忠心，若不忠，也不能留着他放在身边，姑且就拿玄鹰举例子，他这人喜敛财，且到了一个极端的地步，你看面相，能瞧出来吗？”
敛财？
锦泱摇头，“看不出，不过宫中内侍多爱财，倒也不算出格。”
陆寅接着问，“那你知道，他敛财之后做什么？”
没等她问，他便自顾自答了，“他喜欢去教坊窑子，喜折磨女子，这，你瞧的出来吗？”
锦泱当真是被惊得一塌糊涂。
陆寅说的，当真是外面那个一笑起来还带着天真气的少年？
逛窑？
陆寅嗤了一声，“觉得我骗你？”
锦泱只是一时半会消化不了罢了，她摇了摇头。
“泱儿若不信，可以自去打听，玄鹰手松花心，在花娘中名气大的很，一问便知。”
锦泱慢慢红了脸，“我跟谁打听，打听这些做什么？”
她顿了顿，继续感慨，“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待往后泱儿临朝也是一样，朝臣哪个不是一副忠义廉洁的样，可实际上，又真有几个是大公无私的，心存善念是好，可这善也要分人，可懂？”
还不等锦泱答话，马车外传来喧哗之声，踏踏的脚步伴着刀剑出鞘的嗡鸣。
玄鹰勒起缰绳，半转头回禀，“兵丁围了粥棚，想来是抓那通判冯记的，干爹，咱们是进还是……”
锦泱道，“停下先看看。”
玄鹰将马车往边上靠了靠，既不远也不近，让窗口的位置正对粥棚，就像正等着进城被官兵吓住退下似的。
锦泱撩了帘子，只见那名为冯纪的男子自脱官帽，他将帽搭在手臂上，鬓边生银丝，满眼的疲惫与沧桑。
“冯纪，私自开仓放粮，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你可知罪！”
冯纪撩了衣摆，伏跪在地，“微臣，认罪！”
“认罪便好，拿下！再清点所剩粮食，押回粮仓！锅里的，也都带走！”
“等等！”冯纪骤然起身，“府台大人，这粥已经煮了，拿回去也吃不完，不若就分给这些灾民吧，再没饭吃，他们一定会饿死的！”
被叫做府台大人的官员脸上露着阴狠之色，“吃不完？喂猪也不给这帮贱民吃！给本官都带走！”
一墙之隔，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