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绵红墙，一眼望不到边际，三更风定，弦月波底无情。
陆寅提着衣摆步步登高，他只恨寒风不能更凛冽，将自己吹得更清醒一些。
于高处望，以往有致的宫殿此番看起来只剩散乱无章，横七竖八的在他眼前光怪陆离的勾勒出‘后悔’二字。
是，他有些后悔了。
如同自封般困在地牢的四十日里，当他散去内力，以一介凡躯去承受锁链，那种无力沉重愤懑又烦躁的思绪一直如影随形，即便这是他心甘情愿。
而当初的泱儿呢，又是什么心情？
伤心惊讶惶恐屈辱的忍受？
他很少后悔，但为这件事，在这四十日内，他频频回首过往。
以至于当初在地牢时三日后他便能完全恢复，却一直生生熬到了四十日之久。
站了许久，夜里漫漫冰雪洋洋洒洒落下，将陆寅鬓眉沾染寒霜，他毫不知觉，甚至仍下意识的封闭筋脉，以肉体硬抗。
唯有寒风才能让他头脑清醒。
放下对子嗣、对尤白的嫉妒，对超脱自己把控以旁观者的角度去思考，他所做之事越过了卫锦泱接受的底线，以至于如今事态再不可控。
他高估了自己，以至于舍不得更多的手段施加在她身上，正是犹豫不决，想她隔绝掉外界一切的诱惑又狠不下心，以至于造成如今局面。
不幸中的万幸，正是这点犹豫，他没有彻底禁锢她，一切又似乎还有挽回的余地……
陆寅如同雕塑般站在房顶吹了一夜的冷风，如何挽回的头绪没想出来，反而受凉染了风寒，浑浑噩噩回了东厂，进了暗室便一头扎倒在榻上，再没起来。
还是疾风有事不敢做主，又实在托不得，强闯进房间才发现陆寅状态不对。
等大夫瞧了，药也熬了，疾风与裴安却遭遇非常棘手的一件事。
——喂不进去！
陆寅虽昏沉，但警惕却是刻在骨子里，口齿紧闭，半点缝隙也不肯露。
疾风望一眼裴安，无力道，“你平日里跟督公关系好，你去掰一下他老人家的嘴……”
裴安眉心抽动两下，推辞道，“我在施刑这方面不算在行，你下手更为靠谱，还是你来吧。”
喂药能跟施刑一样吗？
眼前这主能跟刑犯一样吗？
疾风眼眸往上，露一大片眼白给裴安。
这狗崽子惯会给他挖坑，整天笑嘻嘻的装好人，脏活累活都是他的，现在还让他掰督公的嘴？
他是活够了还是脑子拧巴了？
“二位大人，九千岁高热不退，若再不服药，恐有危险……再者，千岁所穿衣物也有不妥，过于厚实不易发汗，可换薄一些，再以冷水擦身降温。”
太医见这二位谁也不肯，心中道一句传言不可信，外界都传东厂两大千户对陆寅忠心耿耿，岂料竟是见死不救之辈，他一把端起药碗又道，“这药凉了，微臣再去热来。”
他快步退出殿外，可别让东厂权力碾压牵连到自己才是！
而房中的疾风与裴安面面相觑。
脱衣服？
擦身子？
二人异口同声，同样的反应速度。
“你来！”
“你来！”
疾风剃起眼，嗓音阴柔，“裴千户身份特殊，就算冒犯了督公，顶多挨几下板子，督公也不会杀了你，咱家便不同了……”
他又没有那些能让人顾忌的身世，督公捏死他跟捏死只蚂蚁一样。
裴安瞪眼，一张娃娃脸不肯示弱，“那督公更不会杀你这个他悉心培养的下一任提督！”
“下一任提督？谁？”
“除了你还有谁！”
“姓裴的你可真歹毒，挑拨咱家野心？你妄想！咱家对督公忠心耿耿一片赤诚绝无二心！”
“谁挑拨了，这么明显的事谁看不出来，自己蠢还不承认！”
“你说谁蠢？出去比划比划？”
“比划就比划，怕你不成！”
……
二人吵了好一会儿，太医将药热好回来见躺在床上的陆寅脸色比刚才更红，而两位千户大人则斗得跟乌眼鸡一样，深感无言，便把药碗重重搁在桌上，默默退出。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二位就是有意拖延，借此夺权，左右不是真的要治，他得赶紧走了！
裴安知道同疾风这么吵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回头扫一眼匆匆离去的太医，终是妥协了，他揉了揉眉心道，“别吵了，喂药擦身两件事，你一件我一件，要死一起死，谁也别跑！”
疾风抢道，“那我喂药！”
裴安一咬牙，“喂药的负责脱衣，剩下的我擦！”
同僚多年，二人默契的很，一个眼神便确定下来。
裴安转身出去打水，疾风一手举着药碗，一手硬着头皮伸到陆寅面前。
面对这张熟悉的脸，他总觉得下一刻督公便会睁眼，然后一个掌风将他掀翻在地，再将他钉死在泥里。
“督公！得罪了！”
疾风把心一横，手上运力强制捏开陆寅的嘴，兜头就把汤药灌进去。
勉勉强强灌一半洒一半，药碗见了底，疾风才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然后，他开始伸手去解陆寅的衣扣……
当他的手悬停在半空时，电光一闪，一只玉色的手将他的手紧紧攥住。
疾风被吓得两股战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忙认错道，“督公恕罪！卑职无意冒犯！”
岂料，预想中的大巴掌并未到来，而自己的手腕却被越攥越紧。
疾风壮着胆子抬头，只见陆寅并未醒来，双眼紧闭，眉心间拢着阴郁，脸上浮荡出痛苦的神色，因高热而吐出的气带着股让人不安的炙热。
疾风试图抽回手。
昏迷的陆寅却一把将他的手攥进掌心，口中呢喃道，“别走……”
疾风虽然无比难受，但他不敢走了，还以膝拖着又往前跪了跪，“督公有何吩咐？”
陆寅似乎感受到对方没走，眉心尽皆舒展开来，还把他的手往自己胸前放了放，有些脆弱的感伤，“是我不好……往后不会了……”
“督公怎会有错，都是卑职的错！”
疾风跟被烫了似的，下意识就想往回缩，但对方却攥的更用力，挣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