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是宋二，你何故唤我？”
人言时机可遇不可怠，顾念才在嘟囔，所寻之人就在身后追问他话，他迟疑道，“宋...宋锦年？”许久未听见这声音。
耳畔先是听这山湾垮落骤雨落地的音儿，山雀清明叫唤，蓦然回首。
“谁是宋锦年？怎的还认错了人？”见一张俊秀妖冶的脸抵在二尺之前，白衣翩翩青披兽佩，正值舞象之年，束发系玉钗，同往日见惯了的面貌还要小上几分，这是...十六岁的宋锦年。
“你说说看，若少爷我偏生避着你，你想给我什么果子吃头？”他端着眉目打量着顾念，全然年少不知天地方圆。
“...”近乎本能，顾念伸手缕顺了对方雨中凌乱的发丝。
他是顺心顺手了，却吓得未经人事的小公子一时瞪大了双目，双手支起攥住了顾念的手腕，涨红了脸面，咄咄道：“瞧你如此良家面相，原是个登徒子，掺少爷我的豆腐？”
“你别过来！”二公子虽是这般说，断然起身，一双靴子踏在顾念腰间旁侧，伸手拦住不让人寻路走，凌然道：“我分明命人告示过，雨天不可进山取水，你是谁家的，怎的...”
他垂眸往顾念身下看：“怎的还一双赤足出了来？”
顾念不做声，低头满眼细细瞧他，想那宋举人一家将他养的白玉凝脂，瞧这做派，官家的小少爷此世看着很是快活。
“呵，瞧本少爷这幅皮相那么久，定是别有所图。”宋二公子见他不做声，一副了然其色心的模样，他全须全尾打量这人——
虽是男子，眉目含水，身形清瘦，衣襟连绔都显得残破，堪堪露出肌肤，霓裳皮骨美人面...
“咳咳...你出门不晓得体面二字如何写来的是么？”宋二公子一瞥讪讪，将衣袍往他身上遮了遮，再看顾念身上血迹斑驳，却不见伤处。
嘶，恐是错怪他了，莫不是孤苦无依于山下没有立足之地，在这山上又被野兽欺凌——
宋二公子遐想如此梦幻，以至于顾念回神再瞧他时，只听见那人居高临下发落他：“不会说话...是个哑巴,生的倒怪好的，来人，把他捆在这，一阵末了带回府内，本少爷亲自审问。”
“嗯...”顾念来不及言语一词，双手被拽着往后一扯，就被枯枝捆了一把扣在桥头，剩下一袭青披盖在他眼前。
待顾念将眉眼从衣物中探出，再一望去，眼前空无一物，“怎么回事...”
他确信方才是值当听见了故人说话，只是对方未免太过步履匆匆，这回无声无息地不知往何处赶路去了，顾念凝噎道：“小孩子家家...学什么纨绔子弟乱收留糊弄人。”
观人世限了他的术法，却忘了他自小习武，眼睛虽盲感官仍敏，探查周遭并无残魂后，便轻而易举挣脱开来。
将那捆绳搭在手里瞧，折中对向而截，也不知谁替宋锦年办事的，绑人都没见上心绑，顾念连连摇头：“枯枝也拿来捆人，痴傻之人才上二公子这个当。”
顾公子这厢丢了靴子掉了仙逸剑，只得了滂沱雨与情人衫，身姿因内伤歪歪扭扭，起身抬几步可谓是蹒跚。
得亏宋锦年同背后灵似的，明了要找的人就在此处，将其青披穿上取暖，顾念此番心中才安定不少。
那厮说末了来接他，是何事末了呢？
从此处又能往何处去呢，只有这寨桥，可这桥长的很又窄的紧，雨打过的地界，湿滑的很，常言皆道这新雨最是险当，山中雨调子也碎，人影也碎。
顾念身上有些底子，武僧和尚挑水踏桩子，他也估摸着照着、隔着空隙踩着实板子过了去，低头瞧着底下，沟壑蕨类万物生，掉下去不说折骨也得擦伤腹背。
前峰路转悬崖，也没瞧见有路，光是风中乔木摇曳，显得这山雨愈发大了。
荒山野岭的，财狼收尸都收进胃里去，顾念觉得下场不行，况且他在这桥上，收尸的只能喂饱过路的麻雀，顾念觉得此路不妥。
他长叹短嘘自知无果，收起思绪，赤足走在板儿上，水冷地刺他一激灵，敛了敛青披，过往一阵冷风吹得刺骨。
此路漫漫，顾念也不求顺利，果不其然，青烟白雾旋起簇簇鬼火，几只筋肉翻飞的手掌搭在前路，跟着翻上三两具赤条条的人影。
白花花的肉身晃得人眼疼。
顾念一见便知，这些皆是山雨横死之人，有些怨气，冥府鲜少管，多是得靠魂魄自觉归去投胎，眼前这哥儿几个贼眉鼠眼的，观摩顾念过路。
“拦路鬼...”顾念吊紧了喉咙，瞥了眼这些魂魄，应是过路死在这桥上的游魂，慢悠悠笑道，“你们若是拦我的路，到了冥府，我定参你们几本，让故人罚你们不得超生，不信的话，尽管拦。”
大致是他的眼神过于骇人，水鬼们缩了手脚，飞身行至他后头，跟着走。
“真是的，经不起吓。”顾念回头数落一干，小心翼翼地上了这破桥，栓紧的衣襟成结，贴在他身上，给他醒神。
桥上野生的小蛮锯子草方才给他露出的臂膀割了几道口子，来历不明也就罢了，没准还有些迷惑作用，叫人顿生困意，不禁念想，方才宋锦年那声怪突兀的，想他想出魂来了？
别是山雨化作人言唬他的，罢了，朱砂前辈素日皆道，要他凡事以求稳妥，眼见困倦，他便在寨桥半道停下。
坐在板上，胳膊粗细的腿缠住锈铁锁，就算往下掉也能被困住——若宋锦年真有心要接他走，返途也能搭救。
福神大人是冷得失了智，便就此半眯眼歇着。
“过了这桥便见山神庙...”他还得支着平衡，以防这桥经久失修翻身给他甩掉下去，探头往尽头望，悬崖另一处，密密麻麻的香樟树，稍稍边缘立着些杜英。
别说井了，庙也没痕迹。
宋锦年走的哪条道啊，行的这般快...
“你们时常在此，知不知道，那位小公子素日是去拜那位仙家？”顾念侧目招呼水鬼，全然本着能问就问的道理。
“大大大...大人，二公子拜...拜拜的是，山神庙里的的....”秃脑袋水鬼头一个探头，结巴半饷，道，“山神。”
“...”此时无声胜有声。
顾念怏怏别开目，一抹唇畔雨水循着下巴尖往外衣渗，苦道自己怎的跟那话本投奔夫婿的落难小寡妇似的，今日处处神叨叨的不得周全，一阵见着小公子，那厮又得问他体面二字如何写的。
一抹额间，得，怎么说也得被这雨淋个体热烧，一时委屈上心头，他想啊，拖着这破身子、这病躯，为的谁啊？咬住唇不愿哭，只在心里滴滴落泪。
“嚓！”一声铜锣响，这寨桥也跟着颠簸一二，震得桥上三鬼一人皆侧目，顾念哽咽住，摸出匕首探。
“快些快些，二公子要怪罪闹妖的！”一撵红底轿在这山雨中隐隐若显，抬担子的毛亮尾长、颈长头狭，是黄鼬，方正四只哼哧劲儿往香樟叶后扫尾没了影儿。
“大大大...大人，黄黄黄...黄鼠狼！”水鬼错愕道，“他们有...有事儿！”
顾念疑心，黄鼠狼怎么在这？
一把摸过水鬼脑袋拍两回，他本能地动身跟上，几个水鬼很是贴心，跟着给他搭肉桥，待到他安稳踩着泥泞上了实地才作消散。
顾念反手用匕首刀把劈开芭蕉，如此几番寻见一路，青云长阶而上，抬眼在香樟叶后，果真有一处不显眼的庙宇，雨天被垂落的大叶遮盖严丝合缝。
山神庙名头听着阔耳，见真容略微有些简陋——门口竖着道石板，草草刻着山神庙三字，真身单一处二层小木楼。
下头留了蒲团给人供奉，看松动痕迹，平日里乡民便来此处拜这山神，至于二层作何用，顾念不知，他往后退几步，并不见楼阁云梯。
庙在此处，观人间中那口井呢？
他在房中走了一遭，无疑遂出门，未曾发觉术法结界，在湿润的地上也没有人足兽爪一现，既然如此...顾念捏了捏匕首，几步行至庙后，不巧那井口就戛然在这后头。
修葺得不错，反而令人觉得更是不妙，尤其在井口上头还摆了一座铜钟，对接紧密，似是浑然天成一处景致。
“...”他想了想，往那井跟前去，抬手敲了敲，凑着耳廓贴上钟壁，清晰且有余韵渐长，听不出这井凿的有多深，任谁都难知其因。
他皱眉，正欲收手往别处寻，眼眸流转，对上高处一物——山神庙正面二层空无一物，背面对井却摆着极为不恰的物件，如酒蓊经久酿藏，蒙着红布，缠绕三圈红丝以固其位。
顾念双目半失明，只观其底部，许是劣石所制，碰上水汽便湿润生苔。
“多有得罪。”他道，飞身而起踩着铜钟便上了二层，将那红布掀了半开，定睛一看——年兽？不，这石像雕得更为阴森蛮狠些，“夕兽...”
转眼间，福神大人眼尾带了些许厌恶，顿时松开了那咧着獠牙、血口发笑的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