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一夜，至次日天明，才将将云覆雨收。
空气里飘着一丝清寒，朗日当空，那股子似有若无的寒气，只消一盏茶的时间便都消散了。
老皇帝坐在雕龙的椅子上，把玩着一把随身多年的长刀。
大约真是体虚得很厉害了，腿上还搭着一床金丝薄锦被。
康王在底下跪着，老皇帝瞧了他一眼，收了手上的长刀，让身边的太监放回刀架上。
“脸色差些，精神头瞧着还好，还算像个样子。”
他抿了口参茶，示意康王来身边坐。
天家骨肉向来疏远，皇子们一到了年纪，便各自去了封地，父子之间三五年不见面也是寻常事。
这般对面而坐得殊荣，除了太子，和一两个最得宠的皇子，旁人是没有的。
老皇帝呼吸又缓又粗，气息偶有凝滞，时光飞逝岁月如梭，早不复当年意气风发时，带着众皇子策马猎场，手拉长弓的景象了。
“这些日子，步步该灾，事事有阻，感觉如何啊？”
康王进京不久，人瘦了一圈，锦袍挂在身上都显得有些空荡荡，从前晒的又有些黑，也还没将养回来，瞧着越发没有天家富贵王爷的华贵之气。
但言语之间却是铿锵有力，“心虽哀痛，可脚步未停，虽千难万险，吾愿往矣。”
老皇帝点点头，“和风那孩子，便罢了吧，经不得试，只一点怂恿就意气至此，往后也不堪大用。”
康王虽有所怀疑，可听到这话时，还是胸腔震颤，“父皇，您……”
“是朕安排人怂恿他做的蠢事。”老皇帝干脆认了。“斧子递到他面前，是拿来砍人还是拿去劈柴，就看他自己怎么选了。”
康王心下凄然，静默不语。
“你对那孩子太看重，他那心高气傲的性子，现在不给他个机会断了根基，日后是要出大乱子的。”
老皇帝浮肿干枯的手拍了拍康王的脸，“虽则孩子的教育差了些，护佑忠臣的事也欠妥当，但好歹手头上的贪墨舞弊案和土地新做得不错，没叫你母妃白走一场。”
康王瞳孔放大，脑仁发疼，难怪他查了这么多回，怎么也查不出母妃究竟是如何死的。
“你母妃出身太低，她若做了太后，那些个言官们死咬着不松口，免不得有一场恶仗要打。你又没有朕当年的气魄，拖几个出头鸟下去砍了，一了百了。那个文官盘根错节，再给你落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罪名。”
老皇帝把手放在他的脑袋上，摸着康王的脑袋瓜。
“孤家寡人之路又艰又险，没个不流血的。儿啊，朕昨夜惊醒，是真怕你熬不过，栽在这临门一脚上，颓丧的心智。”
这话已然再明显不过了，康王改坐为跪，膝行几步挪到老皇帝跟前，眼里泪花闪动。
老皇帝伸手去拿桌上的锦匣。
“你天资一般，计谋手段也比不得老三，幸而听劝、又知人善用，为民之心甚厚，按说还需再历练历练，为父我是没多少工夫了。往后太过心软的性子要改，凡事尽管放心去办，自有它替你撑着！”
那是一块墨黑的玉牌，上头仅两个大字——天鹰！
……
元永舒坐在马车里，自打知道大哥大嫂因着那档子事，没了孩子，他便少言寡语两日了，心中的愧悔是难以往外说的。
此事因苏芊羽而起，却也因他处置得不妥当，才闹到如此地步。
无论大哥大嫂如何不介怀，此事都成了元永舒心里的一个疙瘩。
他头一回生出一种无力感，好像做什么都于事无补，无论如何也补偿不得，进退无路。
偏京中之事也耽搁不得，老太太寿宴次日，便要折返回京。
马车行了半日，元永舒还是难受。
玉珠明白他的苦楚，也明白此事无端连累了大嫂子，夫君心中不痛快，劝是劝不得的。
偏已故的苏将军对永林大哥和六叔还有救命之恩，哪怕苏芊羽胡闹至此，也不好把她提出来，一命抵一命。
大嫂子把知道此事的丫鬟婆子全发落到了庄子里，捂得死死的，那位苏姑娘还安安稳稳的，名声半点没受损。
大约心中受不得煎熬，自请去佛堂抄经，孙氏也允了。
傍晚行至桦州城边，若出了城外头便是荒郊，为着安全起见，今晚宿在城中的客栈里。
夏日里白天长，天黑得晚。
福来客栈里，人还不少。
本店厨子的手艺是当地的一绝，入了夏，更添了樱桃煎、鲜果冰碗、冰酥酪，各色时新凉菜。
夏日里没胃口，热的没胃口的人，也能吃好些。
他们一行正用饭，打外头进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直奔元永舒而来。
小孩手里拿着一个弹弓，一张纸，直接搁在了桌子上就要往外走。
只见那纸上写着几个大字：“要救元虎，独身速到城郊五里坡来，若有第二个人跟随，就地撕票！”
张回手疾眼快的一把把人抓住。
元永舒拿起弹弓细细端详，弹弓所用材料上乘，绝非寻常百姓人家用得起的，要紧的是，弹弓的手柄上，歪歪扭扭的刻着一个跟猫似的老虎。
元永舒浑身紧绷了起来，虎子刻着老虎的时候，元永舒和元永林就在边上看着，两人还笑了一番。
老虎头上的“王”字，是元永林刻上去的，笔触比别的地方要深些。
张回厉声问：“说！是谁叫你送来的？”
被拿住的小孩一脸惊恐，茫然无措，嘴巴微张，开口却是：“阿巴阿巴阿巴……”指着弹弓又指了指自己手里的馒头。
跑堂的小二哥过来说：“这是巷子口要饭的小六子，从小又聋又哑，听不懂话的。”
元永舒眉头拧成疙瘩，手死死攥着弹弓。
玉珠也忧心起来，瞧夫君的神情，便知这弹弓确实是虎子的没错了。
“爷！您不能去，此事摆明了是个局！只是一个弹弓，没准是小少爷不小心丢了，被有心人偷出来的！”
这弹弓，虎子极是宝贝，睡着了都不离身，丢了其实并不大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