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原吉也有些六神无主。
甚至包括了这殿中的诸多翰林。 他们原本是站在制高点上,抨击铁路司给江西布政使司所带来的危害。 可谁能想到,在此,却突然揭出了一个夏原吉和翰林们都无法回答,甚至不敢回答的问题。 夏原吉张了张嘴,似乎一时找不到言语,顿了好一会,才硬着头皮道:“陛下,此事……户部……自会清查,可能这涉及到……当初江西填湖广,以及……” 朱棣显然对这回答,极不满意,甚至此时带着格外的愤怒。 他厉声道:“那么你来告诉朕,江西到底有多少户?”夏原吉:“……” 朱棣道:“尔乃户部尚书,平日里每日哀叹国库中的钱粮不足,这钱粮从何而来?乃源自于黄册的军民百姓,你每日在朕面前嚎哭,你既如此爱惜钱财,可为何江西在册之民,不过区区七十万余,而单单投奔铁路司的军民百姓,就有百二十万户?这多出来的五十万户,难道是凭空变出来的吗?”
朱棣冷笑,又道:“且这还是投奔了铁路司的百姓,那些没有投奔铁路司的呢?再者,铁路司尚且还未深入赣南,赣南百姓,尚未大举迁徙,这又有多少户?区区一年时间,迁徙至铁路司各站的百姓,竟远远超出了江西本地造册人户,” 大概因为气愤,朱棣的脸上越发紧绷,道:“朕想问你,这上上下下,到底隐瞒了多少人口,区区一个江西是如此,那么全天下,又有多少这样的隐户?”
朱棣自己都吓坏了。 因为这实在过于可怕。 其实隐户的问题,朱棣不是不知道,他不是傻瓜,自然清楚,大明从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就有隐户的存在。 只是……毕竟清查起来,实在费时费力,所以朱棣虽知情,却只认为隐户可能只是少数,绝大多数的百姓,应该还是在册的。 可这铁路司的奏报,却一下子揭开了一个事实,隐户这个群体,比朱棣所想象中要多得多。~ 纲纪败坏到这样的地步,作为户部尚书的夏原吉,居然不闻不问,甚至假装什么都不知。 反而对于铁路司造成的江西布政使司税赋大减而侃侃而谈。 朱棣心里的气愤越发浓烈,他死死地盯着夏原吉,见他低着头,默言无语,便步步紧逼道:“朕在问你的话!”
夏原吉忙是拜倒,诚惶诚恐地道:“臣会竭力清查……” 朱棣的眼里似要迸发出火焰来,他冷冷地看着夏原吉道:“情况,你不可能不清楚,朕不要具体的数目。朕要你回答,大抵几何?”
夏原吉苦笑一声,摇摇头:“臣不知。”
朱棣更恼怒了,道:“你既不知,那么可知道,这其中流失掉的税赋,有多少?”
夏原吉惶恐地道:“臣……有失察之罪。”
“何指失察?”
朱棣反问道,而后慢悠悠地接着道:“朕若是记得没错,夏卿祖籍乃江西德兴府人吧?”
此言一出,夏原吉身躯微微一颤,脸色越发的难看。 朱棣背着手,头微微低垂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才慢悠悠地接着道:“你入朝为官之前,应该就知道,各州府的情况,什么人在册,什么人是隐户,你会不知吗?”
夏原吉:“……” 朱棣看他依旧不言,似乎耐心快要耗尽了,此时勾唇冷笑,却比方才笑得更冷,道:“你既已知,可入朝以来,不闻不问,直至成为户部尚书,依旧也对此视而不见,平日里倒是忧国忧民,对许多不妥的现象大加评议,却偏偏,在这事上头成了瞎子、聋子吗!”
朱棣这话可谓是不留情面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对于户部尚书而言,如此严厉的申饬,已算是诛心之言了。 他身体不自觉地抖了抖,而后于是叩首道:“臣……有万死之罪。”
朱棣继续慢悠悠地道:“万死?是啊,万死之罪,朕对卿多有仰赖,哪怕夏卿对朕多次指手画脚,朕也隐忍,这是因为,朕以为你是忠实之人。这么多年来,朕一直教你掌管户部,将天下的钱袋子都交给你,不可谓不信重,可现今才知,你竟也有如此狡黠的一面。”
夏原吉已是心如死灰。 对皇帝而言,是可以容忍大臣有错误的,甚至能力不行,其实也并非不可容忍。 唯独这狡黠二字,一旦有了这样的定义,那么就纯粹成了信任问题了。 当一个人变得不可信起来,那么……还怎么任用? “臣……有死罪,恳请陛下,念臣尚有苦劳,准臣辞官致仕……”夏原吉叩首,头伏在地上,他语气已格外的凄凉起来。 到了这样的地步,若是能致仕,其实已算是很好的结局了。 朱棣却是冷笑道:“这就想走了吗?”
夏原吉打了个哆嗦,一脸死灰,却大气不敢出,默默地低着头,只等最后的裁决。 朱棣眯着眼,来回踱了几步,才道:“谁可取你而代之?”
夏原吉一愣,他万万没想到,朱棣居然会准他的致仕,甚至还询问他户部尚书的人选。 夏原吉道:“户部侍郎左进,为人忠实,熟悉部务……” 朱棣却淡淡道:“此人,曾谈及过隐户的问题吗?”
夏原吉慌忙道:“不……不曾……” 朱棣冷笑:“这岂不是又一个夏卿吗?”
夏原吉:“……” 朱棣面带讥讽之色,接着道:“户部掌管天下的钱粮,这样的人,朕岂敢用……” 说着,朱棣眉眼一张,道:“直隶有一个叫高祥的人,现在担任何职?”
翰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个名字,听着有些熟悉,又有一些陌生。 张安世这时道:“陛下,高祥现任河南布政使司。”
朱棣淡淡道:“此人擅长经营,召回京城,敕为户部尚书,夏卿另行议罪,容后再做处置。”
张安世自己都没有想到,朱棣竟还记得这个高祥。 这高祥算是张安世的死党了,当初跟着张安世在直隶推行新政多年,现在任河南布政使司,也在河南大力地推行新政。 照理来说,他几乎是无缘入朝的,毕竟天下这么多的布政使,能成为一部部堂的,可谓凤毛麟角。 现今大明的部堂,从传统的六部,此后又添加了铁道部和海政部,总计是八个部堂。 这八个部堂之中,张安世掌铁道部,杨溥掌海政部,若是再加一个掌户部的高祥,这几乎,天下所有涉及到了钱粮的三个部堂,都落入张安世、杨溥、高祥这样的新政铁杆之手了。 翰林们大吃一惊,显然也意识到这其中潜在的问题,从前总还有一个户部,现在户部都被染指了,倘若也搞新政这一套,这几乎…… 就在所有人惴惴不安的时候,谁晓得朱棣却是扫视他们一眼,便道:“朕听了这么多次的筳讲,众卿平日里也信口开河,对朕多有劝谏,可为何独独没有人提这隐户之事,是诸卿不知呢,还是知情而不奏呢?”
朱棣此时的语气倒是平和,翰林们听罢,脸上顿时掠过不安,纷纷拜下。 这事他们可不敢奏。 说实话,大家都不是傻子,别看平日里一个个好像忠臣的样子,对天下的事大发议论! 可这隐户,却真的是利益相关,哪怕没有利益相关,一旦奏出来,只怕要被天下的读书人视为国贼,彻底身败名裂不可,大家都不是傻瓜,可不敢在这上头作什么文章。 众人都不敢言。 朱棣目光之中,流露出了大失所望之色。 如果一个群体,平日里一个个为民请命,为朝廷着想,忧国忧民的样子,时刻在你身边影响你。 且他们还一个个器宇轩昂,说起话来有礼有节,每日都将天下和苍生挂在嘴边,等你发现,他们却只对他们有利的每日抨击不绝,而对自己不利的事,却尽情掩盖,这样的人……你再去看他们,便真如跳梁小丑没有分别了。 朱棣只觉得齿冷。 不过现在,他却暂没有计较,而是看向张安世道:“张卿,继续奏下去吧。”
张安世这才收拾好心神道:“是……铁路司户口增加了一百一十三万户,今岁所征的税赋,为银三百二十七万两,其中商税最多,茶、盐税次之。”
听着一个个数字,朱棣由衷地叹道:“一个江西铁路司,不过短短功夫,所征的税赋,已远超数年江西布政使司税赋之合……” 张安世笑了笑道:“铁路司所征的税赋,都是照着朝廷来办的,尤其是商税,这一年来,大量的商货在江西流转,自然而然……也就不少了。等将来,江西各府县的铁路都贯通了,那时候,只怕更为惊人。”
朱棣方才阴沉的心情,终于消散了许多,此时已露出了极欣慰的样子,道:“瞻基真的辛苦了。”
实际上,张安世报出这个数目的时候,方才还被隐户的问题所震惊的大学士们,现如今却一个个也不禁为之瞠目结舌。 铁路的收入,加上税赋,相加一起,已抵得上整个大明在新政前的全天下的收入了,区区一年,干到这个地步,实在教人觉得头皮发麻。 当然,有了张安世当初在直隶的治理珠玉在前,所以皇孙的光芒,可能并不显眼,可这也足以让人为之侧目。 一年五百多万两啊,这还只是一年的成果呢,甚至继续推行,显然还会大规模的增加,鬼知道最后会是个什么样子。 再者,还增添了一百多万户的百姓,这一百万多户的军民百姓里,说实话,只怕绝大多数,都不是在册的人口,这等于是给朝廷直接带来的人口,就十分惊人了。 张安世道:“前些时日,朝廷有一些传言,说是因为铁路司,而导致江西布政使司今岁的钱粮大减,其中损失的税收,就折银数十万两上下!”
“可是陛下……损失了江西布政使司数十万两银子的税赋,却得到了铁路司前前后后相加有五百多万两的收益。臣算学不好,却也能将这笔账,算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这些时日,恰恰就有人借此大肆攻讦皇孙,臣……以为……这背后,未必没有图谋。”
众翰林:“……” 朱棣冷然道:“是啊,现在看来,这隐户的问题,如此之严重,必是这些收容了隐户的人,践踏我大明律令。朕的孙儿在江西时,安置隐户,使这些人……损害不小,这必是上上下下,有人沆瀣一气的结果,锦衣卫……要彻查,朕倒想看看,是何人,这样的胆大包天!”
朱棣的脸色一下子带上了寒霜,目光冷冷地扫过了众人的面孔。 张安世则道:“臣遵旨。”
朱棣这才对众翰林道:“众卿以为如何?”
说完,他继续冷冷地盯着他们。翰林们个个瑟瑟发抖,只顾着低垂着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反对,那么必是和那些践踏了大明律,暗中收容隐户的人勾结,而大明律中,对于隐瞒人口的情况是十分严格的,这少不得是一桩大罪。 你支持,这无异于身败名裂,在诸多读书人而言,你这属于逢迎皇帝,要将天下的读书种子斩尽杀绝。 朱棣见众翰林一个个低着头沉默不言,却是笑了,道:“都不说话了,张卿这样好的谏言,诸卿竟无人响应吗?这样看来……你们是不同意了?既然众卿都不答,那么……陈志,你平日里,最擅言辞,也最忧心社稷,你来说。”
陈志乃翰林编修,人很年轻,平日里当然不免血气方刚,义正言辞的上奏过许多事。 他今儿与从前时的巧舌如簧显然不同,这陈志铁青着脸,嚅嗫着,竟不知该如何说起。 朱棣大怒道:“哑巴了吗?”
陈志脸色灰败,惨然着叩首道:“陛……陛下……臣……臣对隐户之事,一无所知,臣……入仕之前……一心只读圣贤书……” 朱棣笑得更冷,嘲弄地看着他道:“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不对吧,前些时日,卿家还上了一道万言书,大讲地方府县劝学的问题,怎么转眼之间,却又变得不谙世事了?莫非……” 不等朱棣说下去,陈志便惊得脸色煞白,慌忙叩首:“臣……臣……有万死之罪,尸位素餐,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却不料,竟对隐户之事,如此失察,臣……恳请……恳请陛下,容臣……臣……” 他期期艾艾,显然知道这一次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当即深吸一口气,好像是鼓足了勇气,道:“臣恳请陛下,准臣出海,迁跃外藩长史府历练……” 此言一出,殿中一下子陷入了极致的沉默。 许多翰林,都诧异地看着陈志。 他们不得不佩服陈志的急中生智,当初解缙就提出年轻的进士去海外历练的事,此事朱棣也批准了。 因而,倒有不少的翰林和御史出海,这自是抱着为将来前程的打算。 可也有人,对此不以为然,一方面,他们放不下清贵的身份,自己不去,谁也不能奈何,大不了,以后不指望封侯拜相就是了。 而另一方面,也有人心存侥幸,京城毕竟是核心,而一旦出海,那就真的远遁万里之外了,相比于在京城,或可得到赏识,而在海外呢,一旦脱离了权力的中枢,鬼知道回来的时候,是否还有自己的位置。 陈志这样的人,显然是不乐意去的。 可如今,他居然自请出海。 朱棣深深看了陈志一眼,很明显,朱棣也清楚,这家伙说到了这个份上,也算是侥幸过关了,于是只颔首道:“陈卿既有此心,倒也令人欣慰。既如此,那么朕便给陈卿一些便利,陈卿想去哪一个长史府,朕都恩准。”
陈志听罢,终于暗暗松了口气,虽说出海并不是他的意愿,可主动请缨,倒也不错,至少还有一点福利。 当即,他毫不犹豫地道:“臣自请去爪哇。”
朱棣大气地立即道:“准了。”
站在一旁的解缙,面含微笑,连眼里,都不由得带了笑意。 朱棣却不打算轻松地放过其他人,于是道:“诸卿呢?来,一个个来说,就说一说隐户的事……还需朕来唱名吗?”
翰林们大吃一惊,他们万万没想到,今日本是来筳讲,给皇帝老子好好的上一课的,谁晓得,这里竟成了他们的葬身之地。 这对所有人而言,不啻是内心煎熬,横竖无论如何选择,都不免要遭殃。 这时,有人道:“臣……也自请去爪哇。”
又有人道:“臣请去爪哇……” 到了第九个的时候,朱棣的脸明显拉了下来,不耐地道:“人人都去爪哇吗?现在起,后头的不得去爪哇了。”
这后头的翰林,一个个叫苦不迭,谁能想到,当初这形同流放的出海,现在竟也形同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