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们的震惊是显而易见的。
太子数月之前是什么样子,大家都心里有数。 甚至看太子那般孱弱,难免会滋生出许多的议论。 其中最重要的担忧就是,太子殿下只怕不能长寿。 而这样的议论发生,其实挺让人焦急的。 因为如此,可能会引发许多问题,皇孙克继大统,好像年龄还小呢! 那么赵王或者是汉王呢?可这两位殿下,可能连太子都不如呢! 可以说,别看太子在众人的心目中,是支持新政的后台,却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没了太子,这新政就无法维持了。 根据种种的迹象来看,汉王和赵王殿下,他们干得更狠。 而对于朱棣而言,他长久以来出于父亲对儿子,或者皇帝对未来继承人的关切,所忧患的,自然是太子的身体问题了。 可此时此刻,站在朱棣和群臣眼前的,却是一个体格格外肥硕男人。你若说他肥胖,偏偏他身上肉虽不少,却不给人赘肉横生的感觉。且此时朱高炽的神采,较之当初,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整个人竟已脱胎换骨,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朱棣是直接看得目瞪口呆,当然,想到堂堂太子,竟是被人怂恿着去摔跤…… 原本朱棣教人摔跤取乐,本就有拿这瓦剌、鞑靼三部之人娱戏的意思,其中有各部向大明皇帝臣服的深意在。 他怎么会想到,自己的亲儿子,竟是突然跳了出来,成了其中的主角。 因而,朱棣除了震惊,有一刹那的惊喜,还有就是一股无明业火。 咆哮一声之后,众臣颤栗,一个个不敢吭声。 朱高炽已是大惊,吓得抖了一下身子后,他慌忙道:“儿臣万死之罪……” 朱高炽这诚惶诚恐的样子,若是以往的形象,必定是一副软弱之相。 而如今是虎背熊腰,口里说出这番话出来,虽是话很软,却给人一种……嗯……依旧还是很雄武。 朱棣看他的模样,终于……他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喃喃道:“像,真像……” 朱高炽满腹疑惑,不明就里地道:“父皇的意思是……” 朱棣却是摆出一副感慨的表情道:“真的类朕,朕遥想当初,朕也是如此,哎……只是如今,不年轻了。”朱高炽这是第一次……听自己的父皇说自己与他相像的话,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却也觉得百感交集。 他这半辈子,虽然朱棣并未对他有过凌虐,可朱棣是粗人,又总觉得朱高炽和自己完全不像,且朱棣历来说话,总是不给人情面,可以说……朱高炽已不知多少次,听到自己的父皇说自己不类他了。 朱高炽此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也有一种感慨,自己的这一切,竟都是值得的。 于是,当下他拜下,张口欲言,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朱棣的愤怒,却已在骤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毕竟那愤怒只是一时的。 和自己的儿子身体比起来,一点儿失礼又算什么? 再者说了,太子不是将那瓦剌武士直接打翻了吗? 这不是面上有光的事? 朱棣面露喜色道:“从前节食,也在营中,却也不见成效。竟不成想,张卿不知施了什么法术,让你有了如此大的变化。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而今见我儿,已是脱胎换骨了。”
朱高炽其实也说不上来,只是道:“儿臣想……这里头一定……有安世的心思在。”
朱棣高声叫道:“张卿。”
张安世却不知何时,竟又冒了出来,就在朱棣的不远处。 被点到名字,张安世立即应道:“臣在。”
现在竟又在了…… 朱棣怀疑自己眼花,分明方才寻这张安世不见的。 朱棣道:“这是何故?”
他手指着朱高炽。 现如今,朱棣已没了所谓设宴的心思,也顾不得这里有外臣在场了。 张安世便道:“陛下想问的是……” 朱棣道:“太子为何清瘦得如此之多,人也壮实了?”
张安世也不啰嗦,直言道:“陛下,这与饮食有关。”
朱棣听罢,却不禁皱眉起来。 张安世的话,令他开始戒备起来。 “是宫中的膳食?”
张安世笃定地道:“是。”
朱棣挑了挑眉,便道:“说朕听听。”
张安世道:“臣了解过宫中膳食的情况,宫中供应膳食的乃是尚膳监,这尚膳监里头有两个问题,其一,乃是肉食居多,且大多乃是肥腻之物。陛下,肉食虽然可贵,却也不可一味大鱼大肉,凡事都要适当才可,否则久而久之,便容易引发肥胖,还会使心脏和身体的其他部位出现问题。”
朱棣皱眉,不过又点头,想听张安世继续说下去。 于是张安世接着道:“当然,其实这还是其次,这第二嘛,臣斗胆而言,尚膳监御厨所操办的食物,实在太难以下咽了。”
众臣听罢,表情都变得复杂起来。 大家都下意识地看向跟前案牍上的菜肴,居然都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这玩意还真是……狗都不愿吃。 朱棣咳嗽一声道:“很难吃吗?”
朱棣是个粗人,和太祖高皇帝一样,其实对食物没有太多的追求。 张安世尴尬道:“陛下,是有那么一点难以下咽,臣听闻,大内之中,也有自己的小膳房,是吗?”
朱棣点点头:“是有的。”
张安世道:“可能小膳房的膳食会好一些。不过姐夫……不,太子殿下在东宫的饮食,却大多都是尚膳监提供,说白了,也是尚膳监的厨子。这些厨子因为是世袭,所以对烹饪并不精通,且食材又多是大鱼大肉,姐夫虽也吃,却难免难以下口。”
朱棣皱眉起来,他却是觉得听着更迷糊了,于是道:“既然难以下口,为何反而胖了?”
是啊,这个回答,显然逻辑上有很大的问题,照理来说,难吃不就是不爱吃了,应该清瘦了才是吧。 张安世笑了笑道:“人都吃五谷杂粮,不吃就得饿肚子。既然尚膳监的菜肴难吃,可总要填饱肚子的。只是太子殿下老实,又不敢违逆宫中的制度,擅自更换尚膳监所派遣的御厨,更不敢增设小膳房,所以就经常挨饿……” 朱棣:“……” 张安世道:“可人是不能饿着自己的,因而,在饥馑的时候,太子殿下长久以来,便有利用糕点来充饥的习惯。这糕点之道,比之烹饪之道要简单,而东宫之中的糕点,只要多放糖,味道就差不到哪里去。可这问题……恰恰就出在了糖上。”
“姐夫几乎每日,都将这糖当饭来吃,却殊不知,这糖虽对身体也有好处,可一旦不加节制,便会引发肥胖,甚至引发体内气血的疾病,尤其是久而久之之后,危害更甚。”
人间的事,总是教人感慨,天下这么多的饿殍,缺的是高蛋白和高糖,因而饥馑之人,面黄肌瘦。 可富贵之人,却不得不视高蛋白和高糖为蛇蝎,这倒不是这些东西害人,实在是摄入太多,竟到了引发病症的地步。 朱棣这才恍然大悟,脸上掠过惊奇之色,他没想到饮食上竟也有这么多的学问。 他看向朱高炽道:“是这样吗?”
朱高炽惭愧地道:“回父皇的话,安世所言,确实如此。”
张安世道:“任何事想要解决,其实只要找到症结就可以了,只要找到了症结,那么即可对症下药。于是臣对此,采取了一个办法,那即是离开太子殿下在东宫的环境,只是……想要让太子殿下改变从前的习性,单单离开东宫是不成的。”
“这其二,便是得有人看着太子殿下,且这些人,必须是不畏强暴,刚正不阿之人。再者,治疗这样的肥胖之症,凭借节食是不行的,人吃五谷杂粮,一旦断粮,危害更大。”
“因此,臣便请太子殿下移驾模范营!在这模范营中,有将军朱勇、张䡇、丘松三人,此三人……治军严明,有古之周亚夫之风。”
………… 帐外,朱勇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周亚夫三个字,听得似很耳熟,忍不住问身边的张䡇,低声道:“周亚夫是哪一个?”
张䡇同情地看着二哥朱勇,道:“二哥,你忘了?咱们从小学过的,这是汉文帝时的将军,和俺们一样,都是功臣的后代。这人最出名的,就是胆子大,连汉文帝都不放眼里,汉文帝有一次巡视军营,到了周亚夫的细柳营,却被拦住,说是不得周亚夫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噢。”
朱勇眼眸发亮,乐呵呵地道:“大哥是在夸俺们胆子大了?大哥就是大哥,什么都懂。这周亚夫和俺们一样,既是功臣之后,又胆子大得很,看来也是一条好汉。对啦,这周亚夫后来咋啦?”
听到这个问题,张䡇的神情有些复杂,却还是道:“后来可能是因为他胆子大,皇帝怀疑他谋反,被廷尉治罪,不得已自杀了。”
朱勇:“……” 他突然觉得有点心塞。 丘松在旁摆出一副凶悍的样子,咬牙切齿地道:“若是俺,俺不会坐以待毙的,俺会……” 张䡇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 张安世却在大帐之中,继续滔滔不绝地道:“太子一方面,依旧可以吃饱,且伙食的供应,与其他的官兵一样,素菜和荤菜兼而有之,这饮食,便算是正常了。”
“除此之外,模范营的操练,历来辛苦,这数月的操练,既可打熬身体,强健体魄,同时,也断绝了那些糖分过多的糕点,久而久之,太子殿下不但因此而清瘦,反而更强健了体魄,这便是一举两得。”
朱棣听到这里,才算是彻底地明白了。 他眼带关切,又细细地看着朱高炽:“吾儿觉得身体如何了?”
“父皇,好的很。”
朱高炽高兴地道:“儿臣活了大半辈子,从未似今日这样精力充沛。”
朱棣更是大喜,道:“怪朕,都怪朕,哈哈……只怪朕糊涂,只觉得这肥胖乃是天生的,一旦觉得你肥胖太过,便只一味节食,结果却是适得其反。若无张卿,只怕现在你我父子二人,都还蒙在鼓里,依旧病急乱投医呢。张卿真是人才,他咋什么都懂呢?”
张安世保持微笑,此时配上一脸神秘莫测之色。 朱棣转而看向亦失哈:“尚膳监的宦官,统统给朕抽十鞭子,至于那些御厨……当月的月俸一个不给,该革除的,一律革除,立即发遣出宫去。”
亦失哈欲言又止:“陛下……” 宫中医官和御厨的世袭问题,其实也有它的好处。 毕竟是负责宫中的医药和饮食,事关重大,若是但凡有什么人稍有什么歹念,那这宫中贵人的性命,可都拿着在其手里了。 因而,对于亦失哈而言,宫中的医药和饮食,首先要解决的,恰恰是安全的问题。 而世袭之人,往往人员稳固,都是知根知底的,且都通晓宫中的规矩。 可以说,他们除了不一定会做菜和治病之外,其他的条件都堪称完美。 当然……如果医术高超和做得一手好菜的话,那就更好了。 见亦失哈欲言又止。 张安世自是明白亦失哈的烦恼,他笑了起来,道:“陛下,臣有一策。”
朱棣抬眸看向他道:“说来朕听听。”
人都是要吃饭,也是会生病的,所以关于御厨和医馆,并不是一件小事。 张安世道:“御厨的水平低劣,这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臣倒以为,想要解决,也不是没有办法,只需在外设一学堂,教御厨的子弟们入学堂读书,学习烹饪之法,优秀者供应宫中,低劣者者让其自谋生路即可,想要成厨子,先要毕业。而想要入宫做御厨,除了毕业之外,还需经过尚膳监的考核。如此一来,即便他们的菜肴未必能够做到色香味俱全的地步,却也绝不至难以下咽了。”
“何况使其子弟们入学,也是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的父兄,又都在宫中当差,子弟们呢,又在宫外学习烹饪之道,也足以值得信任。”
朱棣眼眸微微一张,他顿时明白了张安世的意思。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指了指张安世道:“你这家伙,但凡是出主意,都是要建学堂,锦衣卫要建学堂,文法吏要建学堂,而今连这做厨子,竟也要建学堂。”
张安世却认真地道:“陛下,天下的技艺,数都数不清,可想要传承,就必须得通过学堂来教授。诚如这四书五经一样,若无学堂,没有人好为人师,而今怎有今日儒学的盛况呢?在臣看来,孔圣人最教人钦佩之处,就在于这传承之道,这才使我中国之礼,生生不息,儒学是如此,百家之学也是如此。”
一旁的胡广和夏原吉二人听罢,都差一点要呕血三升。 好消息是,张安世似乎也很倾慕孔圣人,这小子似乎也没有外间所言的离经叛道这样夸张。 坏消息是……他娘的这厮竟拿孔圣人来做模版,拿教授厨子做菜来比喻孔圣人的有教无类,并且援引孔圣人弟子三千的典故。 朱棣闻言,此时倒是笑了起来,道:“此言颇有道理!好,就如此。那么……学堂的事,就交给张卿,尚膳监的事,交给亦失哈。此事,由你们二人来办。”
亦失哈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认为这是张安世顾全了宫中太监们的脸面,心里对张安世有着感激,面上忙不迭地答应。 朱棣此时心花怒放,饶有兴趣地看着朱高炽,越看越是喜爱。 这太子文治更胜他这个做爹的,而如今却又补齐了短板,得以身体得到了强健,也算是文武双全了。 这样的人克继大统,才教人放心。 朱棣圣心大悦,对太子更看重了几分,于是道:“此番在营中,吾儿有何心得?”
想了想,朱高炽很认真地道:“儿臣大开眼界。”
“大开眼界?”
朱棣没想到朱高炽会是这样的回答。
他原以为,朱高炽可能会抱怨,或者……会随口夸几句。 可大开眼界四字,实在教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朱棣便道:“说来朕听听。”朱高炽却是带着几分感慨地道:“儿臣终于明白,这模范营能宛如利刃,所向披靡的根源所在了。从前只觉得,可能只是因为其所用器物无不威力巨大的缘故。可现在才知,这些外物虽是大大提升了战斗的能力,可它真正能够万胜的根源,却并不在此。”
………… 大帐之外。 三个‘周亚夫’无精打采。 此时,又隐隐听到什么模范营,于是便都又强打起了精神,支起了耳朵。 “二哥,二哥,太子殿下在说什么?”
“说咱们有神兵利器不算啥。”
“真这样说,这……” 丘松冷着脸低声道:“哼,太子殿下是白眼狼,他翻脸就不认人。”
朱勇和张䡇,下意识地脚步轻轻挪动,身体渐离丘松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