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明明她已经二十六岁了,早就过了那个闻花落泪见雨伤心的年纪，偏偏听到这话的时候还是一瞬间梦回九年前。
像是等了九年的话姗姗来迟，仿佛九年前的角色对调。
坐在窗户里的是她，站在窗户外的是文舒与。
文舒与的脸色也一瞬间僵住了。
科室其他人也颇为尴尬,刹那间像是音量键失灵一样静音了一会儿。连安安分分远离战场坐在自己办公桌上吃饭的一个女医生,都默默地调低了自己ipad上看综艺的音量。
……不排除是为了方便听壁角。
这些年路医生确实是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文舒与算是唯一的例外。因为家里认识的关系,文舒与有时候也会蹭路则的车回家。青梅竹马，从小学到大学,再到工作,两个人的履历简直像是复制黏贴一样。
虽然两个人确实没有在一起,但是科室里不少人都觉着,路医生和文医生走到一起是迟早的事情。
结果现在文医生明明居高临下看着那个女病患,但气势却还是低上一头。
坐在轮椅上的乔晟然心情倒是明快，不过也没有喜欢被人看戏的爱好,就笑了一下带过去：“那肯定不能是普通病人，我起码是个重症病人吧。”
“送了一辆车的重症病人吗？”边上带乔晟然进来的那个医生笑道。
其实文舒与说的那句话，无形之中也把他给骂了。
边上站着喝水的另一个女医生也跟着应声：“送车？收受大额贿赂我要去举报了。”
“怎么我就遇不到给我送车的重症病人呢，被举报也值啊。”领她进来的那个医生叹息。
路则那个架势，是在护着谁再明显不过。路则医术水准有目共睹,待人接物虽然不算热切,但倒也算坦诚温和，难得能看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路医生这种修罗场,大家当然是求之不得。
三言两语气氛和缓下来,文舒与知道再闹下去只能是自己难看,没说什么就直接出了休息室。
路则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哇哦,有点无情。”乔晟然说道,脸上倒是没有多少同情神色。
路则瞥了人一眼，挑眉道：“你管那么多，你怎么过来了。”
“这个啊，”乔晟然扬了一下下巴：“你昨天不是要拿这个文件，结果放在我病房了。你昨天那么急我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结果直接扔我病房。”
路则倒是不动声色接了过来：“你看了吗？”
“我是这种人吗？”乔晟然有些好笑，“放心吧没翻你东西。”
路则没说什么，轻轻笑了一下：“你应该还没有吃午饭吧？”
“还没有，营养师的午饭还没送过来。”
乔晟然在医院的餐食是由主治医生和专属营养师反复讨论商定出来的，从营养学角度来讲是最适合她恢复的一种。每天做完之后再从俱乐部那边给她送过来。
路则推着乔晟然走出休息室，把人推回了606号病房。
刚好负责送餐的助理也到了。
乔晟然把餐盒打开，拿起叉子扎了一块水煮玉米，有些绝望地看着天花板。
她的营养师是一个英国人。
一个无愧于自己的国籍的英国人。
餐盒里的餐饮摆盘相当精致，像一个规划有序的花田，但是味道却让人很难认同。就连非常高级的牛肉，到他手里也都味同嚼蜡。八壹中文網
“我以为骨折之后，好歹能喝点萝卜排骨汤，没想到还是吃这些，也太惨了。”乔晟然长吁短叹。
虽然大部分赛车手的饮食并没有非常严苛，但是为了提高自己的体肌率，乔晟然的日常饮食里基本上是不会有猪肉一类的东西。
几乎在所有非艺术类的运动上，男性对女性都有绝对性的先天优势。
乔晟然想在f1这样的运动里拉平自己的先天劣势甚至搏出头，并不是光靠“天赋”两个字就能做到的。
路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安慰道：“多吃一些高纤维蔬菜和蔬菜水果，对病情也有好处。”
乔晟然也只是说说罢了，也不可能真的不吃这些东西。
“你的骨头还挺争气，”路则拿着影像科送来的片子，有些惊讶：“照这个恢复速度，应该再过一个礼拜左右就可以拆石膏了。”
因为要比赛的原因，乔晟然的饮食作息都非常规律，所以身体素质也远超普通人，恢复速度快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路则感叹道：“确实很厉害，除了小朋友以外，我没有见过恢复速度这么快的。”
乔晟然恬不知耻：“我本来就是小朋友。”
路则瞥了人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出来：“是有点小朋友。”
乔晟然：“……”
她知道路则在说什么。
作为一个要保证体肌率，还要保证自己体重足够轻，173cm的身高只有53kg的赛车手，如果那方面也没有遗憾的话，那就太过于天龙人了。
“哇哦，谢谢路医生。”乔晟然非常没有诚意地鼓了顾掌：“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路则噎了一下，欲言又止。
就听见乔晟然接着说道：“不如我回头给你定个锦旗，上面写个悬壶济世，妙手回春。”
路则面无表情：“我以为你要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乔晟然用手托着下巴：“确实，说起来要是长得好看就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要是长得不好看就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来生做牛做马报答恩公’。”
“那我是哪个？”路则问道。
乔晟然坐在病床上，向路则勾了勾手指。
路则倒也从善如流凑近了一点，然后衣领就被人抓住，拉低下来。
“那路医生觉得自己好不好看。”
她说完就松开了路则的领子，好整以暇笑嘻嘻地看着人，路则脸有点发烫，耳垂也染上了一点儿绯红。
乔晟然根本没有给人留半点面子的意思，轻笑道：“路医生脸怎么这么红，是恋童吗？”
路则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丢下一句“你早点休息，我还得值午班”之后就离开了病房，离去的脚步看着都有点凌乱。
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架势。
“路医生来查房吗？”迎面走来一个医生跟路则打了招呼。
路则连着话都没回，只是点了个头就匆忙走远。
路则回休息室之后，托人打的饭早就放凉了。
“路医生这么尽职尽责啊，”帮他带饭的人揶揄道，“我记得你今天下午明明没有班的。”
路则打开饭盒，气定神闲地回道：“关心患者是我应尽的责任。”
理直气壮得仿佛先前那个拒绝了无数个患者加微信请求的是跟他同名同姓的人似的。
“这样啊，”那个医生差点憋不住笑出声，“路医生忙得衣领都乱了，确实辛苦确实辛苦。”
强迫症和洁癖并称医生两大职业病，路则平时每件衬衫都会扣到最后一颗纽扣，领口也像被熨过一样笔直挺括。现在衣领却像是被人刻意弄乱一般，配着那张一丝不苟的脸倒是有几分说不出的气韵。
有种下一秒就要进入收费视频的内容的感觉。
路则呛了一下，用手整了一下领子，耳朵尖又一次烧了起来。
路则三下五除二把午饭吃完之后，走到走廊打了一个电话给自己亲妈。
只响了两声，林听就接起电话：“这么难得，有闲心打电话给我。”
“确实，怕您忘了有个儿子。”
“你不说的话，保不好真忘了。出什么事了吗？”
“就是……”路则迟疑了一下：“你会做萝卜排骨汤吗？”
林听：“……”
你问什么不好，问这个。林听倒也不是彻底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是要自己撑起一个广告公司，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当然不可能有时间去折腾煲汤这种相当耗时间的事情，最多也就是炒个青菜，用汤包泡个汤之类的顶天了。
路则问出口之后也觉得自己亲妈好像没什么用：“算了，问你也没用。”
林听冷静地说道：“怎么没用，我可以让阿姨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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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晟然睡了一个午觉起来之后，坐在床上看温理理发来的调试情况。
她现在没有办法去进行真正的试驾，也不能去模拟器联系，只能靠理解和推算，在脑海里回想，尽可能保持自身的车感。
“咚咚咚”
三下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
“请进。”
推门进来的不是查房的医生，而是弗拉维奥·康蒂。
他抱着一个铁灰色的礼盒走了进来，礼盒里放着一大束浅紫色的绣球花。
乔晟然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弗拉维奥倒是没把自己当外人，把花放在靠窗的小台子上之后，自己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坐了下来：“来看看你。”
“你之前不是跟其他人来过了吗？”
弗拉维奥的深色的眼睛里映着乔晟然的影子，精致漂亮的眉眼像是造物主的杰作，天然带着意大利男人的深情神色：“以我们的关系，我来几次都很正常吧？”
“你说的是什么关系？”乔晟然靠着枕头，懒懒抬起眼睛：“敌对车队选手关系还是积分榜榜一榜二的关系？”
“乔，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情。”弗拉维奥作西子捧心状。
“那有情的话你愿意把年度总冠军的位置让给我吗？”乔晟然也作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看着人。
两个人对视了两三秒，憋不住同时笑了出声。”
弗拉维奥收起了那副情深不寿的样子，靠在沙发上看了一眼乔晟然花里胡哨的石膏：“看到你状态这么好我就放心了，我明天就要去阿塞拜疆了。”
乔晟然托着下巴：“我以为你看到我状态不好会更放心一点？没了我你就是积分榜第一了。”
“你想多了，”弗拉维奥笑了起来，露出一排白得晃眼的牙齿：“我拿总冠军，倒也不需要你状态不好。”
气焰嚣张得不行，却一点都不让人讨厌。
乔晟然笑骂道：“行了行了，赶紧滚，你就是来搞我心态的。”
弗拉维奥倒也没生气，只是笑着说道：“那我就走了，你早日康复，我在赛道上等你。
“毕竟没有你的f1，有点无聊。”
乔晟然弯起眉眼：“那你赶紧退役，毕竟没有你的百老汇，也很无趣。”
弗拉维奥走出去的时候，隐约晃神了一下。
f1赛车手无论从观察力到视力都是世界顶尖级别的，刚刚他出来的时候，分明觉得有人在边上。等他到了走廊，又没看到人影了。
他倒是没有多想，按了向下的电梯。
“叮——”
电梯门合上之后，路则才从服务台后边走了出来。
他穿着医生穿的白大褂，手上拿着的却是和身上这身衣服有些许违和的不锈钢保鲜盒。
从弗拉维奥进病房的时候他就看到了。
病房的隔音效果不上太好，加上弗拉维奥也只是把门卡上，并没有完全关好，所以他隐约也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
“以我们的关系而言，我来看你几次都很正常吧？”
……
他的英语很好。
乔晟然转学之后，英语反而成了他的强项。仿佛如果他拼尽全力去背单词，就会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来给他听写，继续念那些冗长又难背，长得像法语一样的单词刁难他。
然后用她特有的语气，拿腔拿调地说道：“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人只背黑体字的单词吧？”
所以也能轻而易举听得懂里面的人在说什么。
乔晟然和弗拉维奥·康蒂的事情其实他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关注f1的人，谁不知道浮桥双神。
这两个人同期出道，欧洲卡丁车比赛，弗拉维奥是冠军，乔晟然是亚军。次年的德国f3比赛里，弗拉维奥是全年积分亚军，乔晟然是全年积分冠军。gp2比赛的时候，弗拉维奥拿了冠军，而乔晟然拿了亚军。
那几年的欧洲各级赛车比赛里，只要有他们两个人的存在，剩下的人只能争夺季军，就像横空出世的双子星一般。
到后来加入f1，弗拉维奥成了奔驰的一号车手，而乔晟然第一年以自费车手身份加入索伯车队，第二年就转会去了法拉利。
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弗拉维奥还在领奖台上告白了。双子星在一起的事情当时刷爆了国内外很多的论坛和新闻，很多人戏言钥匙他们有个孩子，可能生下来就会换挡，周年就会过弯，学会走路之前就先学会开车。
虽然后来确实是分道扬镳了，但他还记得当时两个人在领奖台上采访的时候，乔晟然笑着说：“但他还是超了我的车，可见还是不够爱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编成辫子盘在头上的黑色头发反射这太阳的光，整张脸像钻石一样熠熠生辉。边上的弗拉维奥一直含笑看着人。
弗拉维奥·康蒂是标准的f1天才赛车手的模样，进了f1不过几年，就已经替梅奔抱回去了三座奖杯。作风也很浪荡，跟乔晟然分手之后女朋友不知道换了多少任，从赛车宝贝到明星超模。
路则眼神微微一暗。
他开门走了进去，就看见乔晟然正想去拿放在台上的那一盒花。
路则赶忙说：“你自己别乱动，要什么我帮你拿。”
乔晟然坐回病床上，非常自然地支使路则：“你把那盒花拿过来。”
路则虽然不待见这盒花，但是还是怕乔晟然自己瞎折腾，只能按照她说的把花拿了过来。
乔晟然倒也没有接：“你把花束拆下去，拿两支出来插边上的花瓶。”
路则心情有点复杂。
由于绣球花的本身特性，一般情况下都是包圆束，而这束花用的是扇形，可见用了不少巧思，连着配花的选择上也是比较贵的花种。
但他拆开的时候，隐约还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人得志。
他照着乔晟然说的话做完之后，就听见她说：“好了，剩下的你放回盒子里，把盒子放在门口那个柜子上，会有人来收的。”
“剩下的……你全扔了？”
饶是他确实也有点不太愿意乔晟然收这束花，但是这么听到之后还是有些吃惊。
乔晟然有些不解看着他，旋即想到了什么：“你要是想要的话也可以抱回去，我反正没什么用。”
路则：“……”
倒也不用。
他拿起边上放着的不锈钢保温盒，递给人。
乔晟然打开盒子，挑了下眉毛。
不锈钢保温盒里还放着一个带着盖子的陶瓷碗，陶瓷碗里面放着一碗萝卜排骨汤，几块萝卜的颜色已经被炖得剔透，半浸在带了几分微黄的汤里，两块肉也都是正排的位置。
她定定看向路则，倒是路则先被她看得有点心虚，摸了摸鼻子。
“你不是说想喝萝卜排骨汤么，偶尔吃一下也不打紧，对骨折恢复也算是有好处。”
乔晟然：“你自己做的？”
路则脸色变换几番，有些复杂地回答道：“……不是，是我叫家里阿姨做的。”
他本来也是打算自己做，煲汤又不像炒菜之类对火候掌控要求那么高，只要设置好煲汤时间就行了。
但是听完自家阿姨那些“适量”、“若干”等等词之后，他就觉得自己确实是林听亲生儿子，连厨艺都一脉相承。
乔晟然拿汤匙的动作也顿了一下：“你家里阿姨？那你跟她说谁要喝的吗？”
“没说。”
乔晟然才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眼前的人笑着说道：“我就只是说，我一辈子终身大事就托付给这碗汤了。”
乔晟然差点把汤匙掉进碗里。
她低下头默默喝汤，两侧的头发也垂了下来，头发丝都快滑进汤里。路则替人捞了起来，挂在耳后。
就见着了对方的眼睫毛抖得像两柄小扇子一样。
那年秋风夜里，林听第一次在他面前说那么现实的话，中二的时代在三言两语之间被扯下皮子，从此丢在风里。
他和乔晟然的的确确是两个世界的人，不管是当年国旗下讲话时表扬的好学生和通报批评的刺头学生，还是如今f1赛场上赫赫有名的大魔王和上海一家医院里外科医生，都像是两条完全不相干的平行线。
如果不是那个时候他跳下围墙的时候刚好遇到她，如果不是这次上海的比赛出的事故，他们本不会产生交集。
……而我偏要勉强。
乔晟然的恢复速度比预期要快上非常多，连着很多小孩子都不一定能有这样的恢复速度。
按常理而言，像她这样的伤势，差不多四十天左右才能拆，但是乔晟然只用了不到三十天就恢复到了可以拆石膏的地步。
毕竟乔晟然不算普通病患，路则和其他几个医生反复讨论，连着片子都照了两次，确定骨头确实已经长好才拍板。
拆石膏技术含量非常低，还用不上路则。加上当时路则还有一台手术，等到他下了洗手台换下洗手服之后才知道乔晟然在边上拆石膏。
他走过去，在门口就听见乔晟然在那指挥帮她拆石膏的医生。
“等下拆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剪到那些签名啊？”
那个医生拿着剪子，看着一石膏满满当当的名字，无从下剪：“我觉得你在刁难我而且我有证据。”
乔晟然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分，思考了一下说道：“那就尽量避开？不要碰到弗拉维奥的签名就可以。”
站在门外的路则原先急匆匆的脚步像是突然被灌了铅，有些提不动。
心也像是坐过山车上坡到顶点，将下不下的时候一样，缓缓坠了一下。
“行行行。”
石膏被拆了下来，这个医生技术倒是很好，只有少数几个人的名字难以避免被拆开。
路则深吸一口气，提步走了进去。
乔晟然看见他倒是眼睛一亮，招手让他过去。
乔晟然把石膏递给他，下巴一扬说道：“你不是说最喜欢弗拉维奥么，这个给你。”
说着自己也有点心虚：“……之前一直忘记帮你要签名，现在他也不在上海了，要不你……将就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