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林家的宅院,坐落在城南一带,离宁荣街尚且还远,这片地段多半都是文官清流的人家,喜静不喜闹。
平日里来往的人物,都也是京城里有头有脸儿的,甚至是走街串巷的小贩,走到此地,也知道收敛几声,不敢在此处造次。
有一回卖头油的小贩初来此地,并不知规矩,得罪冲撞了某位进士老爷,第二日,写他的打油诗就被一群小孩儿传遍整个大街小巷,叫人羞得都无地自容,更不要说再去做生意了。
给他们一支笔一张纸,便是牙尖嘴利、上至皇帝老儿、下至走卒贩夫,谁都敢喷。
嗯,有道是:宁得罪了权贵,也莫得罪文人清客。
故此,一般来此处出入的贵人,多半都有功名在身。
更有人民间戏言,把这条巷子改名叫做“进士巷”,倘若没个进士出身的名头,寻常人哪里敢去?
……
贾政这一日正受了妻子王氏的怂恿,打算去寻妹婿林如海借钱,好替他家盖省亲别墅的。
他一贯都是自诩“文人墨客”,出行排场,也都穿着打扮的跟儒生一般。
跨入这一爿的时候,贾政正好遇见某位“进士巷”的住户,见他眼生,但通身气派却还十分显眼,以为他也是某一年的进士出身,便起了攀谈的心思。
文人之间惺惺相惜,总要按着中第的年份论长幼,也是常态。
同那人言论许久,又听闻贾政是寻的林探花家,那人更喜不自胜,便问了一句:“晚辈年幼,竟不知大人是哪一年的进士前辈?”
贾政这辈子最大的诟病,便是他自己以为满腹经纶,最后却连个童生试都不曾过。
其实也不怪他的,作为国公府的公子哥儿,他自小时候起,便假借“念书”的名义,博得了多少长辈的另眼看来?
只要他表现的喜好念书,在长辈眼里,便比他那个只知道斗鸡走狗的大哥贾赦要强一万倍!
只是装着装着,大半辈子了,也难免摆不脱这等名义,只把自己都当做了那名副其实的读书人。
这会儿听得眼前的同僚问询,他不免十分尴尬:
在家里头,大伙儿都心知肚明,谁敢问他这个问题来?
可如今到了外头,他只好硬着头皮尬笑:“我原志不在此,家中恩荫余在,我早早便承了恩荫——如今正是工部员外,林如海林探花乃是妹婿。”
他倒是没说什么谎话,只是说的面上好听。
偏巧那人一听,原来不是个同道中人竟是往日里最看不上的旧贵勋族,靠着祖上的荫庇过活的公子哥儿,瞬间便变了态度,连脸上的笑容都挂不住,只冷嘲暗讽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真是个“假(假)进士老爷”!”
“放肆!我们老爷是贤德妃娘娘的生父,你如何敢不敬?”贾政的小厮素来也是狐假虎威的人物,往日里凭借他的名头,不知道唬了多少人,如今听来人不把贾政放眼里,自然不肯,便要抬出贾政的身份,好叫人知道知道。
谁知这“进士巷”里的人物儿,生平最是不怕强权胁迫的,听了这话,反而愈发赛脸,之乎者也,口若悬河,一口一个“贾进士、贾老爷、真国丈、真君子”的明嘲暗讽,只把贾政怼的满面涨红,哑口无言。
可他偏偏还反驳不了!
他倒是有心借着自己“国丈”的名头,可连皇后娘娘的娘家也不敢在外头自称国丈这般高调,他如何敢?
直到他进了林府的宅门,早已经出师未捷,先受了一肚子气来。
等到他再开口跟林如海称兄道弟,共叙家常,便已经话头都说不利索,提起借钱一事,又哪里是林如海的对手?
林如海只肯一口咬定家中并不宽裕,莫说是借三十万两银子,便是三万也没有的。
贾政只得碰了一鼻子的灰,又存了一肚子气,这会儿正脸黑的不行。
林如海见了他这般模样,犹自怀疑:
当年见存周兄,尚且有几分可称道之处,他还曾拿贾濂溪同他作比,观二人都十分温雅,都是可交之人。
如今看来……
莫不是当年自己瞎了眼来?
就他,也配和濂溪兄相比?
难道自己也真是个糊涂人物了?
越想越生闷气,竟也不曾留贾政喝茶的时候,只寻了借口有要事忙碌,便送了自己这位大舅兄的客。
贾政来林府一趟,甚么也没得到,倒是灌了一肚子气和半肚子晃荡的茶水,灰溜溜的跑了。
……
林府里人物简单,又只有林如海和林黛玉父女二人是正经主子,有甚么风吹草动,也都知道的。
可巧,如今府上还多了一位。
她正是被林黛玉派遣去的人,从码头上截胡下的人,连自家门都不曾入,反倒是先来了林府的贾絮儿。
林黛玉这会儿正同贾絮儿二人一边坐着喝茶,一边听林丰管家的儿子,浑称林二的小厮绘声绘色的描述方才在街上,贾政如何被人怼的哑口无言的场景。
“二位姑娘不知道,胡老爷说:「皇后娘娘的爹还称的一声国丈,敢问阁下是哪一位?」的时候,贾老爷脸都发绿!
原来,林二正受了嘱托,替林黛玉去街上五芳斋买了他家的甜点来的,正巧遇见了贾政被人怼的一幕,回来便照着模样给姑娘们学了一遍。
偏他学的惟妙惟肖,连贾政如何尴尬的要把胡须捻断的模样都学得十分相似,叫二人看得都新奇。
贾絮儿听了,憋不住要笑。
贾政可不就是个假正经么?
可到底想着这还是林姐姐的舅舅,便还强忍着。
谁知林黛玉自个儿先撑不住,只趴在桌上笑了半日,把小脸儿都憋的通红。
贾絮儿问她笑什么,林黛玉撑不住的指着她道:“原也是没甚么可笑,只可恨林二说甚么「假学究」……偏巧咱们这里头,就只有一人也姓贾了。
贾絮儿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林黛玉笑的是自己!
“好呀!林姐姐听故事不算,还编排起我来了,看我今日怎么饶过你。”
说罢她便伸手要去逗她,林黛玉哪里吃的过她?便早早举了帕子投降。
二人嬉笑玩闹,竟和多少年前都一般模样,心无芥蒂,纯粹而真诚。
只是时过境迁,二人也早已从懵懂孩童,长成豆蔻少女。
等二人嬉笑玩闹过了,各自丫鬟又来侍奉着重新给二人梳理头发,不免又感慨:
“旧日里在姑苏,在扬州,也都是这般模样,仿佛时间都不曾变过。只有姐姐,愈发好看了,竟叫我一时挪不开眼的。”
贾絮儿这话才不是有心恭维。
十二三岁的林黛玉,那便是人间绝色,娴静似姣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更兼之如今养在府中,锦衣玉食不消言,人品高洁更需赞——
如今做了乡君,凡事凡物都有教引姑姑指点,也不是那等幼年丧母,无人教养的孤女了,行动做派愈发尊贵大气,更加显得气度非凡起来。
林黛玉被夸的脸上发红,她也是最懂贾絮儿的那个,知道她素来喜好美人的毛病,便道:“青葙快替你们姑娘拿个十面八面镜子来,好叫你家姑娘照照镜子——镜子里的不是美人儿?”
贾絮儿如今也长开了些,虽比不上她林姐姐的绝色风情,到底也并不差,二人更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
她身上自有一股和悦动态,生气盎然,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乃是个活色生香的美人。
若说黛玉是秋日里的木芙蓉,闲花照水,行动处别有风流;那絮儿便是春日里的狐尾百合,含露低垂,从风偃柳,于动处欣欣向荣。
如今二人并排站着,一静一动,称之为绝色双姝也不为过。
贾絮儿哪里理得她这般话?她自沉迷于姐姐的绝色之中,任她说什么都是:“啊……对对对,姐姐说的是。”
林黛玉见她如此,便佯怒:“絮儿大抵是厌倦了,回我的话这般敷衍。”
“我哪里敢?”贾絮儿只叫屈:“敷衍谁我都不敢敷衍姐姐!”
“我哪里又能知道呢?你在广东府上又被哪位好妹妹绊住了脚,竟如此叫你倦了我……”黛玉故作可怜状,只半真半假的酸道。
“……”
贾絮儿一时无语。
她的好姐姐哎,果然不论如何改变,林姐姐还是那个林姐姐!
众丫鬟见二人斗嘴,有来有回,却是再和睦不过的,也都喜气盈眉。
雪雁也好,茯苓也罢,大多都随了主子,都是心善人美,且幼时也都相熟,如今再见,更是好的无话不说。
总之,二伙人凑在一处,正是花团锦簇,于细碎琐事处最叫人愉悦。
正所谓:
豆蔻袅袅十三余,暮春初夏,红樱落尽青梅小。
怎奈何,细嗅青梅涩,同居长千里,两小无猜嫌。
大抵,说的就是这等纯真无邪的闺中情谊罢。
……
二人玩闹归玩闹,絮儿也不敢忘了旁的事,又复提起方才的事情来,便道:“姐姐,这荣国府上只怕为着银子也是发愁了好些日子了,竟这般光明正大的来府上要。”
“我家哪里有钱来给他?”
只有贾絮儿苦笑:
她的好林姐姐,我家可还收着您四十万两银钱呢!
不过正因这这个,贾絮儿又十分佩服林如海去,若是他不早早安排了,只怕林家的银子,说不得最终还是得被贾家人算计去!
“好姐姐,话虽如此,到底荣国府上也是您的外祖家,三番五次的拒绝,只怕要落别人嘴舌。”
“关心旁人怎么说做甚么?我原都是不在意的。”林黛玉本就是不在意这些的人物,便道。
“那不成,姐姐如今也是乡君,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并不能这般。”贾絮儿劝了一句。
倒是一旁的芳姑姑点头,她是很同意贾絮儿的话的,林黛玉可以不在意,但她如今身份不同,也不能太过随意。
黛玉自然也懂,只是总不大乐意去想这些,觉得心里不得劲,便只问:“你劝我半日,你倒有什么法子来?”
“姐姐,这钱是要给的,到底是实在亲戚,若不给,旁人的闲言碎语也多的去。明日里你同姑父说一声,就说按着亲戚名义,只给了他家二千两银钱便是心意!”贾絮儿劝道。
她这法子也是无奈之举,为的是破财免灾的意思。
今日贾政来,明日里荣国府又得派何人来?
不从她家抠一点下来,荣国府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如大大方方送了银子去,只管堵住了旁人的口舌便是。
只要挑不出林家的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林黛玉听了有理,便要答应。
只有寒鸢素来是个火爆的性子,听得主子姑娘还得巴巴的给荣国府送钱,她倒不乐意起来:“……往年我们姑娘在那府上住着,当日里老爷可是交付了三千两银钱的,姑娘只住了一年半载的,哪里能用完那些?况且平日里吃的用的,都是家里带去的,如今姑娘还有一尊白玉如意落在府里呢!那可值不少银子了……”
“那府上是真黑心,不仅收了我们姑娘的银两,连颗好人参都不肯给我们姑娘用……如今那三千两银钱是要不回来了……”
“这也罢了,再加上这二千两,那可就五千了!”
寒鸢小嘴儿叭叭,把当年的事儿一一抖落出来。
林黛玉在贾府的种种过往,竟十分艰险。
难怪原书里说她是过得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
竟没有一处称心的。
贾絮儿叹了口气,只有些心疼她林姐姐。
不过好在,如今这些都是过去了。
“就你会说道!”林黛玉面上倒是云淡风轻,但见了絮儿的担忧,便主动止住了寒鸢的话头,反而毫不在意的宽慰她:“说那么多不相干的做甚么呢?若是能用这银子换个安稳,我倒是宁可多花些银钱来。”
……
但凡有良心的人家,也不会干出那等事来,只怕荣国府只会拿了银子还得踩一脚!
贾絮儿暗中吐槽,却更坚定了她的心思。
遂道:“也不必如此,姐姐既送了银两,那便要风风光光、大张旗鼓的送。五千两银钱,便是打个水漂也该有声响,如何能叫人不声不响的吞了去?”
“改日我陪姐姐走一趟,定然给姐姐这笔银钱讨个说法来——拿了钱,便是搏个好名声!”
“阿弥陀佛,我可不求那些玩意儿,能叫我和父亲在家好过些,也就罢了。”
林黛玉只道。
不过她虽然这般说,到底还是答应了絮儿的法子。
一来她回到了京城,迟迟不去给外祖请安,实在说不过去;二来荣国府为了银钱一事,已经三番五次找上门来,若没个解决法子,只怕还有的头疼。
贾絮儿也不是外人,虽说和荣国府早已经是远房,但到底还是姓贾,且她要去宁府,也是正经的。
二人一拍即合,约定几日后同去荣国府请安。
(第二卷《豆蔻梢头,青梅细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