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盒里齐齐整整的摆着五六个小竹罐子,个个都拿油纸封严实了,拿细丝竹条系紧了,到是十分有雅趣的。
袭人虽然在贾府各种好东西吃了也不少,到底没见过这东西,便揭开了一个罐子上的油纸,果然见是一杯香茶,茶汤清亮,茶色鲜黄,隐约透出一股桂花的甜香来。
袭人惊讶,又小抿了一口,果然是香气扑鼻,入口清甜,带着蜜水儿的滋味,一点都不比年下娘娘赏下的桂花香露差。
花舒容便拍手笑道:“怎么样?姐姐我没哄你罢?平常茶铺子一碗差也不过三两文钱,这家铺子最低价便是要三十文钱!不过也不是浪得虚名,果真是好喝的。”
“想不到城里还有这样的好茶铺。”袭人笑道:“你那未来郎君,定然也十分中意你,不然也不舍得这样昂贵的玩意儿。”
花舒容不好意思的笑笑,便招呼了其他姐妹一起喝。
几个小姑娘也都是幼时玩伴,也都一人分一点尝了,好不快活。
正玩闹的开,却听得外屋里有熟悉的声音吵闹起来——
“什么?你要叫大姑娘做妾?这怎么能行!”
原来是袭人的二伯娘,花舒容的娘亲,她素来是个嗓门大的,正和袭人一家子说话,问了几句,才知道袭人不单单是公子的贴身丫鬟,已经开脸在府里做了姨娘的事,这才急赤白眼的嚷嚷起来。
声音传到里屋,袭人一下子便羞红了脸儿。
“和别人家不同,国公府里的夫人亲自给咱家姑娘摆酒开脸,往后就是正经姨娘,和那寒门小妾能一样吗?”袭人老母也是着急,虽然袭人穿金戴银风风光光的回家,这么一嚷嚷说做妾,面上也不好看,便急急回怼:
“你问问邻里亲戚,谁家不羡慕我们家珍珠好福气?谁家正头娘子能这么样往娘家大包小包的提了东西来?”
“……便是再富贵,也不能叫大姑娘做小,哪家做小的能有好来?没得被主母磋磨!”袭人二伯母十分着急,也不管那些,只嚷嚷开:“早前说家里困难过不下去,我劝你别卖了大姑娘,你不听,现下干脆叫她做妾,感情你这算盘早就打好了!非得叫大姑娘给富贵人家当小的?”
“呸!一家子没个正经的,上赶着给人做小,我们花家门楣都是被这么糟践的?”
……
花舒容自然也听见了,只是她年纪小,乍然听母亲和婶婶吵架,还不曾反应过来,听了半日,又见袭人低了头不吭声,便挨过去问:“堂姐,谁说你要做姨娘了?怎、怎么能……我们小时候不是说好了要风风光光嫁人的么?”
袭人不去看她,再抬头时,眼窝里转了半日的泪珠:“好妹子,我没同你说,这大户人家的姨娘,比旁人都不一样的,我如今金尊玉贵的穿戴着回家来,难不成还比旁人差了?”
谁知花舒容并不买账:“可、可那也是妾,姐姐,你糊涂啊……”
天下人皆是如此,除了皇家,妾一词便是叫人瞧不上眼的。
便是日子过得再好,总有人要讽刺两句妾室出身。做了妾,便是将来生下的孩子,也不能叫自己娘,只得叫姨娘的。
说白了,妾就是个玩意儿。
花舒容替她堂姐着急,谁知袭人看她这般天真烂漫的模样,心里头也一时感慨:
小时候全家都穷,她爹妈二话没说便把她卖给了人牙子换了二两银子,可堂妹一家咬死了不肯卖人;她运气好,长得也好,被贾府挑去,一路做了宝玉的丫头,这位堂妹运道也不差,没过两年家里也渐渐的好了,父母疼爱,如今又说了好亲事,可见也养的十分好的。
其实心里还有几分嫉妒之意,凭甚她要被发卖,这位堂妹就能安安心心在家来?
幸亏她入了贾府,若是流落别处,还不知如何!
想到这里,她愈发觉得自己如今巴紧了宝玉才是最好的选择。
往后她生个一男半女,更是富贵!
她也叫人瞧瞧,她花袭人如今也算是飞上枝头!
遂冷笑一声:“妹妹好福气,嫁得如意郎君,管我作甚?我是给人做妾也好、嫁个戏子伶人也罢,横竖是我的造化,碍着你什么了?”
花舒容哪里知道袭人的心思?眼见她这般,也生了气,赌气不肯再和袭人说话。
外头的争吵声还在继续。
二伯母一家话里话外都是要劝自己家赎了她回来安生嫁人,母亲和哥哥说不过他们,还有几个帮腔作势的亲戚,也都在胡乱说话。
袭人细细听着,虽然半句都没说自己如何不好,可是句句离不开“姨娘”、“妾”、“赎人”这等字眼,好似句句都在骂她。
她听得不耐,便自下了炕,鞋也不好好穿,只在里屋门口冷声道:“原就是为着日子过不下去卖了我换几两银子的,如今日子过起来了,却又赎我作甚?对,我是当了姨娘,横竖我如今在府里过得舒心,你们也别惦记我,权当我死了才好!”
外头吵闹归吵闹,被袭人这声不大不小的话说了,顿时安静了一片。
袭人红着眼窝子,只觉心里头堵得慌。
旁人既羡慕她的富贵,又嫌弃她姨娘的身份,没得叫人无趣!
外头热热闹闹的亲眷,也没想过怎么就吵闹起来了,见袭人发火,都面面相觑。
袭人见终于不闹了,只把帘子一甩,赌气要回屋。
……
谁知门外正有马蹄声“哒哒”而过,一个穿着青布袍子的小厮在门前探头探脑的往里头瞧:
“是……花大姐姐家里么?”
袭人听得声音熟悉,抬眼看去,却是宝玉的贴身小厮茗烟。
她唬了一跳,急急忙忙往外头看去,果然见茗烟牵了马缰绳,后头正是一匹高头白马,上头坐了一位小公子──
面容明朗,流光溢彩,只晃的人睁不开眼。
是宝玉来了!
袭人心里涌出巨大的欢喜,哪里还管的了那么些?
立马出去迎接:“二爷怎么来了?快进来!外头风大,没得吹皴脸。”
一院子的百姓哪里见过这等贵公子的气度?方才还高谈阔论的,这会儿见了宝玉,一个个都不敢吭声!
袭人忙忙碌碌的替他解下绣纹薄披风,又替他擦汗又是笑脸迎接的,只欢喜的心都要化了。
宝玉真的来看她了!
这是多大的荣耀?
也好叫大家伙儿看看,她花袭人在府里是多么得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