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大皇子都已经出生了。若不是去年那一遭，这会儿他也该成亲了。”皇帝有些怅然：“这么多儿子里，朕最了解小七，他是个好孩子，只是像他母妃，都不适合这宫里。”
一旁的李忠华听了，便也开口道：“圣上，七殿下会懂您对他的慈父之心的。”
“但愿吧。”皇帝叹了口气，继续拿起一本折子，批起来。
谁知偏巧眼前的折子正是赵晏送上来的，上头内容简短，只写了一二件边疆战报。
自从上一回赵晏突围，俘获重要战犯后，便发现了东南诸国联合入侵南方沿海地带的内幕，最终导致这等计划被迫夭折，倭国、吕宋等国家节节败退，一时间连频繁的骚扰都少了许多。
正是因为元气大伤的缘故，让才去支援不多久的南安郡王捡了个大便宜，打了好大一场胜仗。究其原因，赵晏乃是头等功。
只赵晏也不贪功，皇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赵晏除了和皇帝提了一嘴纯贵妃，一概要求皆无。
皇帝心疼起这个儿子来，这才想起要替他操心一回人生大事。
只是天下人总喜趋炎附势，都说落难凤凰不如鸡，即便是都在东南打了胜仗，可人们总还只能想起风头正盛的南安郡王，却把浴血奋战、占了头等功的怀王七皇子赵晏忘了个一干二净，连皇后都只想着把娘家姑娘嫁给南安郡王府，却没想到还有七皇子。
事实上，皇后也不是不记得，毕竟七皇子在过去曾有十余年的岁月里，都是她最忌惮的人物。
只是因为如今七皇子实在低调，除了偶尔有一两封奏折上来，几乎难以寻见其踪迹，只有皇帝还能记得一些。
刘家倒台后，皇后的心腹大患尽除，她最明白一点：别看圣上还对七皇子留有余地，可皇位是再无可能了。
故此，自然也就忽略了还有这么一位成年的皇子尚未娶亲。
到最后，也只剩老皇帝还惦记着心爱的儿子——也许最疼爱的儿子总是最让人不省心，赵晏这一年的光阴里如何成长他也看在心里。
皇帝到底不是为了要折磨他，赵晏受的苦楚虽然教会了他韬光养晦，但也实打实的叫人心疼。
“罢了罢了。”皇帝把折子一合，心下有了主意，只道：“旁人想不起来，朕这个做父皇的，总要替他操心一回。”
说罢，便起草拟旨，只叫南安郡王和怀王赵晏归京受赏。
……
这厢皇帝正为着这些事瞻前顾后，然而赵晏却并不知道他父皇的那一点拳拳之心。
他既接了旨意，却半点都没有半点波澜。
如今心里头除了想见纯贵妃，旁的什么封赏，对他来说，一概都是虚空——
他连皇位都能放弃，还在乎什么赏赐？
不过赵晏这会儿心里头还是有一丝雀跃的，实在是……
他已经有一年半没见到母妃了，也不知这会儿可安好？
从泉州回京城，日夜兼程也需得近一月的路程，等到了京城时，京城里已经落下今年的第一场雪。
赵晏只带着翟运泽一人，走在久违的朱雀街上，颇有一种恍惚感。
京城里的街道依旧熙熙攘攘，似乎丝毫未变，却又叫人觉得什么都变了。
大约是他们主仆日夜兼程，身上仍有风霜，连一旁路过的路人都要多看两眼。
赵晏缓过神来，看着身旁也风尘仆仆的翟运泽，只道：“圣上尚未传召，哪里也去不了。翟三，你也离家多日，姨妈定然也担心你，不如先回去看看。”
翟运泽只摇摇头：“属下等事毕再去也不迟。”
赵晏拍了拍翟三的肩膀：“这些年……你跟着我，也是辛苦你。若是没摊上我这么个主子，只怕你这会儿正在家里头享福。”
翟运泽家中虽然并不十分显赫，却因为其母也是刘家女，和纯贵妃是堂姊妹关系，故此，翟运泽才从小便跟随了赵晏。
“能跟着主子，是属下的福分。”翟运泽倒是十分豁达，并不抱怨。
他虽如此说，赵晏却仍旧心下有愧：刘家尚未出事前，翟家已经为他同一家门当户对的人家论亲，谁知变故横生，婚事便不了了之，如今听说那家姑娘连儿子都生了。
赵晏也算是清晰认知到：他一时的抉择，影响的不仅仅是他一人的人生履历。
自出身起，他便众星捧月，他站的高，身边人才能跟着好。他不能因为一时的自私，只叫旁人也遭了殃。
赵晏过往是对是错，他已经做出这样的选择，如今他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往好的方向去努力补救罢了。
“你既叫我一声主子，那便听我的，先回去罢。等圣上传召，再来也不迟。”赵晏只笑道：“我就不去了，姨妈说不定还替你相看了人家，免得叫我撞破。”
翟运泽到底还是答应了，只是不免又问：“那主子您……去哪一处？”
皇子封王后，若无传召，便不能随意进出宫廷，可赵晏封怀王后，不足三日便立刻出京打仗，走的匆忙，京城里并没有他的王府。
如今算来，他竟都没有一出可去的地方。
不过赵晏却不大在乎，只笑道：“难不成还不许我有一处私宅了？过了今晚，明日圣上必定传召的，将就一晚也不是什么难事。”
翟运泽略一沉吟，便点头应下，抱拳告辞。
赵晏目送翟运泽的离去，便摇头暗自嘀咕：“以前也没那么婆婆妈妈。”
其实还是有些羡慕。至少翟三有一处家可以回。
他一边想着，一边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看着街边扫起的雪堆，不禁有些瑟缩。
京城可比泉州要冷多了。
赵晏驻足，抬头，却发现自己沿着熟悉的路线，已经走到了一家熟悉的店面前。
却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喝茶的地——「翠琅玕」。
大约是下雪天，客人并不是很多，只有零星几个要了几份带走，很快便轮到了他。
里头的活计仍旧挂满了笑意，只问：“客官您要点什么茶？”
“来一杯……栗仁甜酒酿罢。”赵晏想了想，往年冬日里，他最喜欢这个，喝了暖身。
只是店铺里的伙计却笑道：“客官估计许久不来了罢？今年北边降雨少，板栗仁都不大好，店里头不用那些次等的，故此今年都没有这个，要不您尝尝今年新出的「六仁核桃露」，或者是「茉莉香云茶」？”
伙计的热情推荐头头是道，听得赵晏是有些失笑，只道：“……原来已经出了那么多新的么？那，就都来一份罢。”
“好嘞！”伙计手脚麻利，立刻替他记下，又问：“客官您是带走喝么？”
赵晏指了指里头：“我坐一会儿。”
“您稍等。”
赵晏点头，只往店铺里为数不多的桌椅走去。
这家「翠琅玕」还是头一家，并没有太多桌椅，当初「翠琅玕」也不是打着能坐下喝茶的幌子，多半都是点了就带走的，甚少有人坐在店中喝茶。
赵晏绕过隔断的花窗，看着空荡荡的店铺，略有一丝失落。
也是，这个点人来人往的，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来？
“客官您要的茶。”不到片刻，伙计便给他上了茶，大约是见他一人，又知道他许久不来，便笑道：“客官若是想久坐，可以去东城那一家。我们东家在茶汤巷新开的铺子，那一处座位多，还有雅间，也热闹些。”
“你们东家……真开了分铺么？”
那伙计大约也是觉得与有荣焉，只自豪道：“那可不是？我们东家已经把铺子都开出京城了！只说过了年，便要在临近的锦州也开一家新的，到时候小的便去那一处……回头客官便是有事不在京城，说不得也能喝上咱家的茶来……”
伙计口若悬河，仍旧说个不停，赵晏却没把下半段都听下去，心里只回荡着当初絮儿对他巧笑嫣然的说的那句话：
「“赵晏，你且再等我三年，说不得我真把铺子开到泉州去了！”」
原来……她真的做到了。
这么一个小姑娘，本该是在深闺娇养的花朵儿，却能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朝着自己想要的目标一点一点的靠近。
想来若是她是个男儿，一定能成大事。
不，就算是个小姑娘，她也做到了很多常人所不及的事了。
相比下来，原来的他更像是那个任性的小姑娘，只知道贪图自由和享受。
赵晏苦笑，他不得不承认，她要比自己优秀的多。
“赵晏啊赵晏，你瞧瞧，你配得上人家不？”
“……”
脑袋里忽然蹦出来的想法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赵晏觉得自己魔怔了。
明明知道，她说的让他等三年，是等铺子开到泉州，可他心里却有那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
可她身上，真的有他不曾拥有的东西，叫人不由自主的想要奢求更多一些。
此时此刻，赵晏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放任它如野草一般野蛮生长。
握着温热的茶水，核桃露散发着香甜的气息，赵晏细细品味，味道一如既往的香醇浓厚，仿佛是京城里的静好岁月，又好像她当初对自己说「保重」的珍重心意。
“真好啊。”赵晏忍不住喟叹。
一旁的伙计还以为他夸的「六仁核桃露」，便喜笑颜开：“客官喝的好便是小店最大的心愿了。我们东家说了，客人的夸赞便是我们最大的收获了。”
“真的很好。”赵晏笑道。
……
日子呢，总是在流光岁月里缓缓消逝。
这一日，恰巧是谢渠当值。
谢渠从皇宫里出来，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翰林清贵，人人都说翰林是进入内阁的首选之地，只是不是其中之人，也难以知晓，其中的险恶。
谢渠回想起方才皇帝叫他记录的东西，心下有些许着急。
翰林院里的日常工作最重要的一处便是替皇帝誊抄圣旨，谢渠作为新科探花，出生寒门，不是自小练习的颜体字迹，比不上书法大家，却中正平和，不功不过，再加上他字如其人，为人也端方公正，倒是深受皇帝喜爱。
虽然翰林的职位不高，不过这等皇帝近侍，却一定是头一个知道皇帝意思的人物，乃是切切实实的天子近臣。
譬如今日，他便又领旨随驾，为的就是记录誊抄皇帝的旨意。
但每一回随驾侍奉，便都有朝中大臣前来套近乎，为的就是套出皇帝的意思，好回去琢磨一二。
今日也是如此，他这会儿才放衙，便有一群人都邀他去吃酒套近乎，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谢渠才送了口气，却见贾璔正等待他多时，还笑着冲他鞠躬道：“谢翰林辛苦了。”
谢渠见是他，便松了口气，只摊手道：“好你个贾兄，也这般取笑我？我正有要事寻你，今日可有大事！”
贾璔还不以为意，谢渠算是他们年轻一辈的翰林里最受皇帝喜爱的那一位，又因为身后没有家族利益牵扯，圣上每次有什么旨意都不大隐瞒他：“每回进宫，你可都这般说。算啦，我可也有要事同你说——走罢，今日请谢兄吃酒，谢兄不会也推辞了罢？”
谢渠哭笑不得，知道他是打趣自己，便也浑不在意，他心中也着实有要事同贾璔说的，便只道：“今日去哪一家？才发了月俸，平日里几位兄长都照顾小弟，今日也叫小弟做一回东如何？”
“那不成，今日没机会了，今日可不是我邀你，且得去一处没去过的地。”贾璔故意卖关子。
“去哪？”
“林大人家。”
“……”谢渠差一点就被吓了个趔趄，略有狐疑：“林大人请咱们吃酒？”
“林大人对你印象挺不错的，上一回见过你之后，知晓咱俩是同窗，便也十分关心，故此才邀你去他家吃酒。怎么？你不乐意？”
“并……并不是。只是觉得有些不敢当，吾等小辈，哪里能叫林大人这般上心。”谢渠有些不大好意思。
谁知贾璔凑过去，神神秘秘的在他耳边说道：“谢兄！不是我说，恐怕你的红鸾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