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光下一片火烧的红。
君歌仰着头在屋檐上看了一圈，却谁也没瞧见。
她迟疑片刻，这才快步往等在院门口的苏辰身旁走去。
府衙门口，陈千南的正妻林氏，披着斗篷，将帽兜盖了半张面颊，自马车上跃下，快步往衙门里走。
苏辰就像是料到她会来一样，安静的等在公堂外的石桌旁。
林氏瞧见他的一瞬，身子僵硬了一下。
暮色霭霭，与林氏的斗篷融在一起。
她迟疑了许久，才像是下定决心，将手里提着的一只黑匣子，抱在了怀中。
林氏上前几步，不言不语，将匣子放在桌上，打开两侧的暗扣，转了个方向，推至苏辰与君歌的正对面。
苏辰瞄了一眼，内里厚厚一摞，全是地契与房契。
君歌端起这些契约扫了一眼，面露惊讶。
这不是陈家原本丢失的那些，这竟然是陈千南，将夺取来的土地与房产，尽数归还的契约。
白纸黑字，手印足印，以及陈家的押印，一应俱全。
见君歌诧异，林氏苦笑：“是真的。皆出自陈千南的手和脚。”
她咬唇，又摇了摇头：“但妾身并未杀人，只是因为他死了，便顺水推舟，将手脚砍下……”
说到这，林氏抬手，将遮面的斗篷掀开，露出那张温婉的面容。
她深吸一口气，浅笑道：“此事确与赵何无关，我才是策划了这一切的人。”
她目光深沉的看着苏辰：“赵何不知大人厉害，仅一眼就看出妾身与陈家真实的关系，但赵何没有恶意，只是想保护妾身而已。”
“但妾身虽是女流之辈，可也懂得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林氏神情哀恸的垂眸，抬手拍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顿道，“是我，自尚未嫁入陈府起，就已经开始策划陈千南的死亡。”
她咬唇，声音里裹挟着一股苍凉：“这本该是一场天衣无缝的局。”
林氏口中讲出的故事，令那些拼不出的碎片，那些如雾里看花一样的奇怪感觉，逐渐清晰起来。
原来林氏与秋生，早就相识。
陈千南不仅毁了整个司记染坊，也毁了林氏情窦初开，藏在心尖的少年郎。
当年陈千南以腌臜手段拿到了染坊后，秋生父母心灰意冷，双双自尽。
也害的林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心上人，击鼓鸣冤过，上京告御状过。
“但终究都是徒劳，他万念俱灰，便也随着他父母去了。”说到这，林氏抿嘴，按耐住压抑了多年的恨意，话中带颤，“他尸骨未寒，陈家竟带着聘礼上门提亲。”
“我咽不下这口气。”她说。
东山镇的大商贾不止陈家一个。
陈千南的计划很简单，他能够碾死的，就强取豪夺，省心省力的变成自己的东西。
他碾不死的，如同林家这样土生土长，财力雄厚的大户，便换个手段，强行拉拢。
原本，林家看不上陈千南。
对于世代经商，代代都小有成就的林家而言，陈家不过就是个暴发户，陈千南那些手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我同意了。”林氏道。
“为了复仇？”苏辰轻言。
“为了复仇。”她淡笑回应。
夜风微凉，漫天深蓝中，点缀着几朵血色的火烧云。
星辰不见，府衙公堂特有的那股肃杀的气氛，裹挟着林氏。
她那早已经结了一层冰的心，随着娓娓道来的过往曾经，正在一点一点的融化。
“我当时想，我若嫁到陈府，仗着娘家的力量，便有机会亲手复仇。”
和林氏想的差不多，林家在东山的实力，在东山的地位，令陈府上下，对这个新妇恭恭敬敬。
就连一向是唯我独尊，说一不二的陈千南，也因为他父母的警告，而无法在林氏面前造次。
林氏本以为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宅斗，才能得到陈府掌家的权力，可谁知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人意料。
“陈家就是彻头彻尾的暴发户，无人懂得经营，全靠恶霸行径，强行侵占。”
大字都不识几个的陈家人，对于经商有道，懂得经营之术的林氏的到来，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林氏除了不愿意与陈千南圆房之外，在陈家人眼里是完美的。
原本陈家老夫人还担心不圆房会后继无人，可林氏大方让陈千南纳妾，从来不限制他出入烟花柳巷，倒是令陈老夫人放了心。
对她来说，谁的肚子生出来孙子，都是陈家的孩子，都能传宗接代，无所谓。
“不出半年，我就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陈家当家做主的权利。”她将腰间挂着的陈家半块押印，放在了桌上，“那时候，我便开始计划着，到底要如何复仇。”
“我想了很多种复仇的法子，若是我自己动手，我嫌他的血太肮脏。”林氏边说，边将一本册子从怀中拿出，“我便盘算着，暗中找出那些曾经被陈千南所害的人，保护他们，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然后一起从长计议。”
正因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在寻找那些的时候，林氏真正见到了什么叫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
“原本，我以为陈千南只是地痞流氓而已，却不知，他竟然有一张庞大的关系网。”
林氏两指按着那本册子，将它推到苏辰的面前。
苏辰未动分毫，瞧着那小册子漆黑的皮面，垂眸半晌，抬眼凝视着她的双眼，等着林氏的下句话。
他大概猜到了这张网有多大。
“林家商队行走天下，能探听的，能打探的，也远不止东山镇。”她蹙眉，“陈千南能在东山兴风作浪，显然是得了更大的庇佑。”
“我那时便思量，要想让陈千南的所作所为被天下人知晓，要让他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仅凭仇恨的驱使，贸然行动，则必招灾祸。”
“我必须缜密布局，让人抓不到把柄。”她顿了顿，“才能保住身边所有的人。”
夕阳下，几只飞鸟振翅而过。
林氏目光坦然，郑重道：“但我没有准备杀陈千南。”
她说：“对他这样的人，死亡可太便宜他了。他应该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应该是在痛不欲生中悲惨的、罪有应得的死去。”
“死亡这种完美的解脱，他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