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又熟悉的声音，在病房门口同时响起，苏荷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脚。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裤，脚上的皮鞋也换成了运动鞋，简单的黑色，看不出品牌。
苏荷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大姐，“谢谢你。”
“不用客气。”大姐热络地跟他搭话，“你老婆听说你脚不舒服，急着找你的，让她一起吃饭，她也不吃。”
江铭颔首笑了笑，似乎不觉得她的称呼有什么不对，把雨伞放到窗台，“给你们添麻烦了。没什么事，筋扭到了，缓一缓就好了。”
后面的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不麻烦。”大姐爽朗地笑道，没再打扰他们“小两口”，接了隔壁床的一个话茬，很快和对方一家打成一片。
“你的脚受伤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走动时，右脚明显不敢发力的样子，虽然没有跛脚那么严重，可依照他的性格，若不是疼痛难忍，决不会在她面前表露出一点不适，苏荷情理之下，也顾不得计较称呼问题，拉着他在床边坐下，扒着他的裤腿要检查他的伤势。
江铭担心她扯到手背上的针头，只得拉起裤管给她看，“我用药油按过了，贴几天膏药就没事了。”
半个脚掌都肿起来了，脚腕贴着药布，泡了一夜雨水，脚底有些发白，苏荷眼睛潮热，她以前崴过脚，这么严重的扭伤，根本走不成路，亏他还在她面前强撑。
“你是病人还是医生？”她拿他说过的话堵他。
“医生看过了，没伤到骨头。”江铭见她随时要哭的样子，赶忙转移话题，“还烧不烧了？换药的时候，医生怎么说？”
“低烧，让再观察一天。”
“这下你想走也走不掉了。”江铭打开保温桶，从里面倒出一碗冒着热气的八宝粥，拿勺子搅了搅，“张嘴。”
她一只手挂着针，本来没觉得什么，察觉到到身后一束束看戏的目光，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来吧。”
江铭知她面皮薄，况且，他也不喜欢被人当动物一样围观，把床侧的餐桌拉出来，将小包子一并放到她面前。
八宝粥又甜又糯，嘴巴苦苦的，喝起来正合适，苏荷有心发汗，不由多喝了半碗。
江铭自是乐意看她多吃东西，把碗勺随意一收，从口袋里掏出她的手机，“别玩太久。”
苏荷看着他困倦疲累的神色，收了餐桌，选了一部文艺片，把手机交还给他，“我想躺着看。”
江铭只得脱了鞋子上床，当她的人体手机架。
文艺片剧长拖沓冗长，不多时，头顶响起匀长低沉的呼吸声，她小心翼翼地关了视频声音，窝在她腰侧，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老夫少妻可不得惯着，熬了一夜，一点也不体谅。”
“呵呵，小夫妻的情趣嘛。”
苏荷脸颊蹭了蹭枕头，嘴角始终挂着浅淡的微笑。
手上传来剧烈的震动，江铭猛然睁开眼睛，第一反应去看床头的吊瓶，药水还有剩，暗自舒了口气，晃了晃脑袋，调整一个舒服的坐姿，有些歉疚地嘀咕，“睡着了。”
声音沙沙的，闭着眼睛靠在床头，睡意未醒的样子。
苏荷一直躺着没睡，没来得及抽走手机，他就被吵醒了，看到来电号码，她不由坐直了身子，“曹处长。”
江铭闭目养神，等她讲完电话才睁开眼睛，捏了捏眉心，偏头看向她，“让你回去上班？”
他们离得近，电话内容他听得七七八八。
苏荷点头，“你让人给我说情了？”
“那种工作，我巴不得你不去做。”江铭漫不经心的样子，淡淡地道，“不过，去上班也好，免得你闲着瞎折腾。”
“这是不是代表我爸妈……”苏荷压低声音，话说一半。
江铭“唔”了一声，“是个不错的信号。”
苏荷的眼睛立刻神采飞扬。
江铭不由跟着她笑了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去找护士给你拔针。”
“哎。”苏荷拉住他，“你的脚不方便，小心点。”
“操心。”江铭掀开被子下床，额……自作孽不可活，真他妈疼啊。
因为他腿脚不方便，中午他们叫的外卖吃。
江铭稀奇地不得了，“这些都能选？”
对于一个手机只用来接打电话、收发邮件的老古板，苏荷表示见怪不怪，“这里可以转换城市，喏，就算不在z市，也可以给晓雅她们点餐。”
“种类挺多的，还能送酒。”江铭划着屏幕，颇有兴趣地点进去几个商家。
苏荷腹诽，见他感兴趣，便道，“你想用的话，我给你手机也装上这个软件。”
“挑来选去的，麻烦。”
“那你抱着我的手机玩这么久。”
江铭敲她脑门儿，“破手机宝贝什么。”
边缘磕掉漆了，他记得屏幕也碎掉过。
苏荷生气地抢回手机，“你的手机高级，还不是被你当成老年机来用？”
笑闹间，那台高级得不得了的手机响了，苏荷听他跟对方报了病房号码就挂了电话，前后不到10秒钟。
“谁要来？”
“陈升。”
“等下午医生上班了我们就出院了，别让他往这边跑了。”
江铭眉毛一挑，“他不来，这些东西谁收拾？”
床头柜上堆着两人吃完的外卖盒子，还有早上用过的碗勺、保温桶，他腿脚不便，她要收拾他还不让，原来是早有打算。
他厚脸皮，苏荷可做不出来，让陈升看到，他们两个这么邋遢，多让人笑话。
不理会他的劝阻，套上鞋子，拿着保温桶和碗勺去外面的洗手池了。
陈升火急火燎地找到病房，然后看到某位老板搭着一只脚半躺在病床上玩手机，旁边一位“田螺姑娘”低眉顺眼地折着一件男士外套。
……发生了什么？地位大逆转？
他意思性地敲了敲门，喊了声“江总”。
声音不大，却也为江铭招来一束束好奇的目光。
江铭抬头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正身坐了起来。
“苏小姐。”陈升走近，循例按照平时的称呼跟苏荷打招呼，“您辛苦了。”
苏荷愣了下，旋即笑了，把两件外套叠在一起，弯腰放到床角，“辛苦的不是我。”
“？”
一道不明物体朝自己飞来，陈升敏捷地接住，是苏荷的病历卡。
“苏小姐，现在感觉怎么样？”
“已经退烧了。”苏荷把凳子往他脚边推了推，“请坐。”
“谢谢，坐几个小时飞机，腰酸背痛。”她站着，陈升自是不会坐，笑呵呵地道，“江总比您更像病人。”
苏荷弯唇，下巴点了点他搭在床沿的脚，“现在换他是病人。”
江铭不甚在意的样子，转了转脚腕，“崴了一下而已，小题大做。”
“哎，你别乱动了。”苏荷低声提醒他。
难怪让他飞来l市。
陈升是特种兵出身，摔打跌伤是常事，随口问了句怎么伤的，也没太当回事。
苏荷轻飘飘地道，“和门板打架了。”
“那得是多厚的门板啊。”陈升笑着打趣，“伤成这个程度，跟您打架闹得，我相信。”
江铭不以为忤，瞟了苏荷一眼，语气清淡，“判断力不错。”
苏荷低头抠手指，“自己脾气差，扯我身上干嘛。”
“好脾气也能让你气爆炸。”
“……只能说明你气量小。”
江铭暗暗磨牙，脸扭到一边，不跟她一般见识。
陈升在旁看笑话，被他一记冷锐的目光扫过来，赶紧收住笑，“我去看看医生上班没。”
肺部炎症已经消除，体温也在正常范围，医生开了几盒消炎去烧的药片，在出院单上签了字。
陈升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轮椅，江铭无比排斥，“哪儿远推哪儿去。”
苏荷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按进轮椅，转身拿过床上叠好的外套，放在他的膝上，对一旁的陈升道，“走吧。”
陈升上前一步，“苏小姐，你生病刚好，我来。”
江铭把车钥匙丢给他，“让你指点阿文做生意，不是让你跟他学。”
陈升尴尬地摸摸鼻子，问他要了车牌号，抱着衣服和七七八八的杂物，去停车场取车了。
上了车，苏荷突然发觉手机不在口袋，拍拍驾驶座，“等一下，我的手机好像落病房了。”
“麻烦。”车门“嘭”得一声关上，江铭咕哝了句。
陈升眼观鼻，鼻观心，对他背后发牢骚的行为不发表意见。
“别胡说，我看不像。”
“我随口说说嘛，那人叫她小姐，太奇怪了。”
“有什么奇怪的，还没结婚呗。”
“我误会他们是夫妻，他们怎么不解释？”
苏荷敲了敲门，打断病房里热闹的八卦，若无其事地走到病床，找到藏在被子下面的手机，笑着跟他们道别，“我老板最不耐烦等人了，先走了。”
说完，她步伐轻快地离开了。
“我说是老板和小秘吧？”
“人家故意说笑的，你听不出来？以后少八卦别人的事，瞧瞧刚才多尴尬。”
“不是跟你扯闲篇儿的嘛。”
“自己家的事不够你扯的？扯别人家的。”
“知道了！你把窗帘拉上，我睡会儿。”
“捡到钱了？这么高兴。”老远就见她笑意满面地从楼里出来，上了车，嘴角还挂着笑，江铭忍不住问道。
苏荷把刚刚在病房发生的事同他讲了，“不知道那位大姐心里，是你潜规则下属，还是我借机上位呢。”
“无聊。”也不知是说她，还是在说病房那位大姐，摸出口袋里的纸条。
苏荷无谓地扬了扬唇，看着不断倒退的医院大楼，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给你。”
胳膊被人碰了一下，苏荷转过头，好奇地接过他手上的纸条。
安好，勿念。
医院的信笺纸上是她熟悉的字迹，笔锋苍劲有力，令人心安，苏荷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谢谢。”
“护士长给的。”言外之意，不要谢他。
“那也要谢谢你。”
江铭哼了一声，“真要感谢我，就别捣乱。”
亏他以为见过赵琳，她会安分一段时间。
“……你早给我爸爸的消息，我就不把自己送进医院了。”
“自己沉不住气，还怪我？”江铭冷笑。
苏荷知道他开始秋后算账了，乖觉地闭了嘴巴。
两人各看各的风景，谁也不想搭理谁的样子，车厢气氛冷滞微妙，陈升不想惹祸上身，一路聚精会神，在称得上拥堵的交通状况下，平稳流畅地将车开到了酒店。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块传说中和江铭打架的门板，歪歪斜斜地卡在柜子里，贴着墙壁的那块木板则裂开了一条半米长的裂纹，陈升屈指敲了敲，“一块复合板，不至于崴脚啊。”
江铭拧开矿泉水瓶，仰头吞了几颗药片，“光脚踹的。”
陈升同情地看了眼他肿成馒头的脚踝，这是有多想不开啊，“东西放桌上了，晚饭时间我再过来。”
江铭喊住他，从钱包内侧的夹层里抽出一张身份证，“办住宿的时候，顺便给她也开一间。”
陈升没有接，笑道，“您腿脚不方便，再者，苏小姐刚出院，住一起可以互相照应。”
“不用。”
“不用。”
清淡的女声同时响起，两人同时望向卫生间的方向。
苏荷指尖还挂着水珠，面无表情地走到他们面前，抽走江铭手上的身份证，看了一眼，轻声笑了，“江先生，可以解释一下吗？”
江铭不自在地摸摸鼻子，拿陈升做挡箭牌，“他从z市带来的。”
陈升反应快，顺着他的话，道，“江总担心影响您办事，特意安排我带来的。”
“是吗？”苏荷微笑，食指拨了拨身旁男人腰上挂着的车钥匙，轻飘飘地道，“那你一定和江总一样，溜门撬锁的功夫一流了。”
陈升尴尬，思索着晚上和在法国抓耳挠腮的家伙商量一下，把他换回国内，“我先出去，你们休息会儿。”
房间的门关上，室内陷入一片安静。
苏荷原地呆了一会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江铭躺床上看电视，慢声提醒她，“睡衣别忘了。”
苏荷兀自找到床头的睡衣，和其他衣服装在一起，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绷着脸来到他跟前，“我爸爸那边有消息，给我打电话。”
他不想和她住一起，她求之不得呢，有了身份证，她哪里住不得。
“见得到你，自然会告诉你。”江铭洞察她的心思，淡淡地开口。
苏荷听出他话里的警告，恼火地拿手提袋砸了他一记，气呼呼地离开了，路过电视柜的时候，还赌气地拔了插销。
“……小孩子。”江铭对着沉闷的空气吐槽了一句，一瘸一拐地挪到走到电视柜前，重新插上电源。
雨后的凉风吹进屋里，他连打了几个喷嚏，赶紧关了窗户。
感冒药里有安眠成分，江铭一觉睡到天黑，陈升打来电话，他才醒，让他随便带份吃的，就挂了电话。
他行动不便，本就不宜外出，陈升载着苏荷找到一家拉面店，简单吃了碗面，就回来了。
“苏小姐特意提醒店员多汤少面。”他有意说和他们，放下打包的食物后，并不离开，而是掏出烟盒，摸出两根烟，“我们男人，何必跟女人计较，苏小姐父母出事，脾气难免差一点，您在z市都能忍让她，何必在外面闹别扭，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她犯轴，出什么意外，您不后悔？”
江铭就着他的火，点燃烟头，猛吸一口，眯着眼睛皱眉道，“就是太让着她了，稍微不称她的意就任性胡闹，再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她能把天捅出窟窿。”
陈升笑了，“苏小姐弱不禁风的，能捅出什么篓子，无非是您受点儿委屈。”
江铭冷哼一声，把她淋雨冲冷水烧出肺炎的事同他讲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像苏小姐做出来的事。”陈升弹了弹烟灰，这么会气人的姑娘，他是第一次见，不过，他做事素来有分寸，知道有些话老板说得，他却说不得，笑了笑，劝慰他，“父母同时落难，又是一个女孩子，难免乱了方寸，您冷她两天就算了，她大病初愈，禁不住气。”
“简直不可理喻。”江铭想到她的任性举动，心头就冒火，这些日子受了她多少夹板气，他都可以不计较，可是，她竟然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江铭越想越生气，忍不住咳嗽起来，太阳穴也跟着抽痛，他皱了皱眉，抬手把烟灭了。
“吓唬吓唬得了，别怄气太久。”陈升跟着灭了烟，半开玩笑，“权当我倚老卖老，这些话，也就我敢跟你说了。”
他没有用尊称，江铭嗤了一声，倒是没有驳他的面子，搅了搅面条，换了话题，“关了那么多生意，心疼吗？”
“您当老板的都不心疼，我心疼什么。”陈升笑呵呵地道，心里清楚，若非不得已，他不会动国内的生意。
江铭抬头看他，“都是你辛苦经营起来的产业，你对它们的感情，比我深。”
“经历最珍贵，卖不掉，别人也买不走。”陈升打趣道，“记得当初您让我进军房地产的时候，我说自己的本事只够开个酒吧搞个饭店，后来，赔得头破血流，灰溜溜地出来了，吓得我小半年不敢碰生意，超过10万的投资，我都哆嗦。”
江铭牵了牵唇，“少来。五年前，你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找我要500万，眼睛可没眨一下。”
“瞎猫碰上死耗子。”陈升不无感慨地笑了，投资那家公司，完全是被那群年轻人的激情和梦想打动了，没想到歪打正着，如今幼苗已然可以迎风挡雨，未来可期，却转手他人，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迦叶和荣禧府加一起也不敌它的价值，自己看得明白，他又怎会不懂。
所以，他只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决策，“有吃有喝还有玩，守着剩下的这些产业，咱们的日子差不到哪儿去。”
江铭吸了口面条，慢条斯理地咀嚼，“看得开就好。把水搅浑一些，咱们再放鱼饵进去。”
“正在做。”谈及正事，陈升不由严肃起来，“赵主席的案件牵涉面广，以我的资本运作能力，可能效率不高。”
江铭挑了一筷子面，“给你找了一个帮手，三五天就到。”
陈升试探着问，“从国外来的？”
江铭“唔”了一声，喝了口汤才道，“女的。”
陈升干笑，“我没问性别。”
江铭意味深长地勾了下嘴角，什么都没说。
陈升摸了摸鼻子，“没事的话，我回去做事了。”
江铭默许，半晌，不自在地开口，“给她房间送点矿泉水。”
她不喝酒店的自来水。
陈升自然知道“她”是谁，笑道，“回来的时候路过超市，苏小姐买过了。”
江铭鼻子痒，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明早吃饭不用叫我。”
陈升应了声，看到桌上的感冒药，脑中灵光一闪，“您是不是担心感冒传染给苏小姐？”
江铭淡淡地瞟他一眼，“鸡婆上瘾了？”
“……额，您早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