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功桦下了夜班,将近凌晨才到家,车子正要拐进小区,不知从哪儿窜出一辆黑色别克,拦路停在他的车前,若非他刹车及时,差点撞上它的车尾。
他惊魂未定,副驾驶的车门便被人拉开,一个男人坐了进来,“抱歉,吓到您了。”
看清来人的容貌,齐功桦微微松了口气,“怎么又是你?”他不是第一次来找自己了,也托人施加过不少压力,齐功桦对这个不速之客没什么好感,“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名堂,我只尽医者本分,苏远山的病况是什么,我就写什么。至于其他,我无可奉告,也无能为力。”
“看样子,明天会诊以后,您打算让他出院。”
齐功桦不说话,人性本贪,他恪守工作纪律和职业道德,无愧于心。至于别人是否管得住嘴、收得住手,他管不了。
他一副大义凛然、英勇愤慨的模样,江铭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打开手里的文件袋,抽出了一匝资料,“齐主任,您看过这个再做决定也不迟。”
十多页资料,纸张大小不一,内容全是外文,齐功桦没有接,一脸正气,不愿被腐蚀的样子,“我有自己的专业判断依据,不需要看其他无关紧要的东西。”
这个人真把自己当成战士了。
不知是不是被磨得没脾气了,现在他竟然不觉得这个一根筋讨厌,反而看出几分耿直可爱,笑着提醒他,“不看您会后悔。”
“……我不认识那些字。”
“……”江铭默默黑线,手指在其中几个地方点了点,“您儿子的德文名,还有他学校的名字,您应该认识吧?这个词是警察局的意思,这个词是软性毒品,在我们中国叫做摇头丸。”
“简单地说,您儿子参加了一个聚会,因为藏毒被警察拘捕了,这是拘捕书,下面这些是有关人员的证词,证明他们服食的毒品是您儿子提供的。”江铭耐心极好地翻译,见他脸色越来越白,把资料塞回信封,随手一丢,硬皮信封在操控台滑了一段距离,稳稳当当地卡在挡风玻璃前,“他念得是德国最好的医学院,门门功课都是a,以后造诣恐怕远高于您,可惜涉世不深,不知道人心险恶。”
齐功桦抖着手掏出手机,打儿子的电话,提示无法接通。
他又伸手拿过面前的信封,邮戳显示来自德国,可里面的资料,他看了几遍也看不出所以然,又急又气,扔烫手山药似的,把资料又扔还给他,“你别想糊弄我,德国警察的拘捕书,随随便便就让你拿到手了?我儿子不会碰那些害人的东西。”
“所以,我说他涉世不深。有些地方,好孩子是不应该去的。”江铭好脾气地捡起掉在脚边的信封,笑了笑,倾身把信封放回他面前的操作台,“至于这些资料的真假,您可以找人鉴别。不过,您要抓紧时间,德国警察没什么耐心,万一等不及,把拘捕书送到学校就麻烦了。”
“卑鄙!无耻!”
和高知分子打交道,有一个好处:不会被骂到气血上涌。
他颠来倒去就那几个词,江铭耐心地等他骂完,“齐主任,不耽误您回家休息了,再见。”
“等等。”齐功桦喊住他,傲气地“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前方,摆出一副不屑与他为伍的姿态,“我会慎重考虑苏远山的病况。”
“谢谢。您儿子品行端正,这件事肯定有误会,我在德国的律师朋友会很乐意帮忙。”江铭推门下车,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
齐功桦拉着脸降下车窗,“你还想怎么样?”
“我想说,您没有违背医德,不必过分苛责自己。”
“我违背的是良心!”
救死扶伤没有国界之分、敌我之分,他不关心苏远山犯了什么罪,也不想掺合看病就人之外的事情。
他尽心尽力救治苏远山是本分,如实提供专业诊断,也是本分。
第一个本分是医者仁德,第二个本分是他的良心。
齐功桦情绪激动,对自己向恶势力低头的行为很是愤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名堂,浪费医疗资源!”
江铭拍拍他的肩膀,眼神真挚而诚恳,“齐主任,相信我,您今天丢掉的良心会成为福泽他人的善心。”
五年后,边疆某地寄到l市医院一封感谢信,感谢齐功桦五年来连续不断向当地提供医疗物资援助。
随信而来的,还有100余个受他捐赠而建设的村庄医疗所名单。
彼时,当了十几年科室主任的齐功桦刚刚晋升副院长。
他的儿子子承父业,当年的藏毒的乌龙事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反而因为在警局及时抢救一名突发癫痫的吸毒人员得到教授的青睐,毕业后,作为尖端医疗人才入职bj协和。
赞誉和掌声过后,新晋副院长回到办公室怒拍桌子,虽然过了五年,他对那个唬他撒谎的家伙依然记忆深刻,浑小子,又让我骗人。
片刻,却又笑了起来。
最终,耿直憨厚的齐副院长欣慰地叹了口气,拿出纸笔,开始伏案写作:关于捐助资金来源的情况说明。
这些都是后话,当下齐功桦听他一通莫名其妙的佛言佛语,暗骂他“伪君子”,愤愤地丢下一句“下不为例”,车子卷土而去。
黑色别克车里,陈升看向后视镜里神态轻松的男人,“江总,我们算不算欺负老实人?”
“有点儿。”江铭单手撑额,斜靠在椅背上,懒散地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薄而冷峻的唇角微微上扬。
“这段时间被他气得肝儿疼。”
“明天挂齐主任的号,让他给开几服药。”
“别,他正恼咱们呢,万一给我治出毛病了。”
江铭笑声爽朗,“不会。”
“您好像不讨厌那个固执的老家伙。”陈升从前面递了根烟给他。
江铭倾身接过,车窗徐徐降下,他漫不经心地吐了一口烟气,清冷深邃的黑眸映照着夜色霓虹,笑意未敛,“社会应该多一些他那样固执的人。”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英文开场。
“资料帮得上忙吗?”
江铭手指弹了一下烟灰,淡淡挑唇,“不看我这边什么时间,就迫不及待邀功了?”
莫妮卡听出他心情不错,“做好事要留名。”
“动机不纯。”他已经找了当地道上的人,她却横插一脚掺和进来,那么积极地帮忙,目的为何,他很清楚。
“我不是帮那个中国女人,”莫妮卡性格直率,他既然点到了,她也不避讳,“这么做,是希望你不要再生我的气。”
“那件事在你的生日宴上已经画上句号了。”言外之意,她的讨好,完全没有必要。
他的态度不冷不热,莫妮卡的积极性丝毫不受影响,“别再让derasa贱卖你的家底了,还差多少?”
“你有兴趣接盘,和derasa联系。”
他一丝口风不松,待她防备又疏离,莫妮卡郁闷不已,“怕我让你以身抵债?”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钱,尤其是女人。”
“你和那个中国女人也分那么清楚吗?”
江铭蹙眉,“需要我教你怎么说话么。”
他不是第一次警告自己了,莫妮卡规矩地改口,终究是不甘心,问出了困扰了她一月之久的问题,“你既然可以喜欢苏荷,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就因为她长了那张讨你喜欢的面孔?”
原以为他是旧情复燃,结果却是苏荷后来居上,看到手下搜集的资料,她才发现自己连情敌是谁,都没搞清楚,难怪他一直视她的喜欢为执念。
可是,争不过先到的,又敌不过后来的,她好不甘心。
香烟燃尽,江铭正要顺手扔出窗外,听到那两个蹩脚的中文发音,动作迟疑了一下,扬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探身在前排的烟灰缸里捻灭,冷声提醒她,“让你查到我的底,不是为了听你问我这种无聊的问题。”
莫妮卡挫败又火大,大小姐脾气上来,有些凶恶地道,“我只是好奇问一下,你别自作多情。我和格瑞˙威尔逊相处得十分愉快,他绅士博学又可爱,比你这个自大的臭男人有魅力多了。”
江铭“唔”了一声,不在意她的评价,“恭喜。”
“……”莫妮卡气得想摔电话,“你最好把家底全卖了,以后也不要踏足3洲72国,那里的每一桩生意,你都脱不了干系,当心坏了你正经商人的名声。”
他离开托马斯家族时,孑然一身,手里的那些产业都是冒着丢命的风险攫取的,或多或少,沾着血腥和暴力。
如今,他毫不犹豫地低价清盘,若说没有借机洗白的意思,她不信。
略带讽刺的话语传进耳里,江铭却面色不改,反而有些许欣慰,“洞察力有长进,忍耐力还不够。”手机嗡嗡振动,他拿开手机看了一眼,面色微异,“我有电话进来,德国方面,把善后的事做漂亮点,就这样。”
莫妮卡当他是编的借口,恨恨地把电话扔到桌上,不巧砸到桌上的水晶摆件,引得外间等待的人投来关切的目光。
她原本打算再耗半个小时,把他打发走的,想到某个刀枪不入、冷面冷心的男人,红唇勾起一抹坏笑,莫妮卡改变了主意,冲对方抛了个媚眼,甜腻又不失可爱地唤道,“格瑞~”
古老的欧洲庄园一片旖旎桃色,别处却是另一番天地。
陈升看了眼后视镜,不知道那通电话谁打来的,他明显感觉后排的气温越来越低,连带着他的后脖颈都嗖嗖的窜冷风。
“非要现在跟我说?”江铭勾唇冷笑,探手拿过车档杆旁的烟盒,抖出一根烟点上,黑眸淬着冷光,幽幽地道。
“别小人之心,行吗?我刚从训练场出来,第一时间就打给你了。”男人佯怒,掩饰自己坏人好梦的心思,玩味地笑道,“敢只身闯bj,苏远山的女儿不简单啊,我倒要见识一下,这个让你豪掷千金的女人长什么样。”
怀里的女人突然攀着他脖颈,咬了一口,复又伸出小舌,猫似地在齿痕处细细地舔舐,故意发出暧昧的声响。男人眸光一暗,铁腕捏住她不断向下游走的葱白玉手,强自稳住声线,“地址稍后发给你,来不来,你随意。”
江铭面色沉郁地收起电话,迎上陈升好奇打量的目光,“问你一个问题?”
陈升一副欣然求教的表情,“您说。”
“已经立夏了,你们一个个怎么还没过发情期?”
“……”陈升囧,心说,您是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嘿嘿笑了两声,道,“江总,那是两天前的事了,您还臊我呢。”
陈升送苏荷走的当晚,闲着无事,从酒吧带回来一个女人,刚脱了裤子,正要入戏,门铃就响了。
他还以为自己遇上仙人跳了,却是江铭寒着脸站在门外,“你也闹失联?”
陈升汗颜,他怕被人打扰,把手机和电话线都拔了。
不过,也……?
江铭很快给了他答案,几乎把手机怼到他脸上,屏幕上落座于bj某酒店的红色标记刺目显眼,“查清楚怎么回事。”
“我亲眼看着苏小姐检票登机的,她怎么又跑去bj了?”陈升暗暗叫苦,这个大小姐太能折腾了,看起来文静淑女,却一肚子主意。一时不防,竟然让她在眼皮底下玩了障眼法,对于侦察连出身的陈升而言,这是十分低级的失误。
“你问我?”江铭睨他一眼,眸光点了点衣衫**好奇地朝门口张望的女人,“等你办完事再给我回话,不耽误。”
陈升哪里还有心思搞别的,给了那女人几张钞票,把她打发走了。
手下那帮人倒是机灵,半个钟头便回了信。
只是,听完他的汇报,某人的脸色并不见好,反而愈发森寒,一把掼了手里的玻璃杯,“把人撤回来,让她放开了作。”
陈升偷偷捏了把汗,饶是心理素质过硬,也被他浑身散发的暴戾气息震住了。
他知道“靳晨”二字是禁区,可这个帮苏小姐预定酒店的陈皓又是何方神圣?
他自是不敢多问,收拾了地上的玻璃碎片,便回房休息了。八壹中文網
好在江铭没把过错记他头上,隔天如常安排他事情,虽然一贯的少言寡语,但情绪很是平和,似乎苏荷出走bj的事情不曾发生一样。
“给我订一张飞bj的机票,时间不要太早,明天下午6点前落地就行。”
话题突然转换,陈升猜测刚才那通电话八九不离十跟苏荷有关,而且很大可能不是好消息,“我跟您一起去吧,您腿脚没好利索,我跟着能跑个腿儿。”
“这点小伤在咱们身上,跟蚊子盯一下似的,别跟我这儿肉麻矫情。”他们都是耍过刀斗过狠的人,不见血的伤根本不算什么,江铭灵活地转了转脚腕,“你留下善后,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回z市,说话间,你要的帮手就过来,那里有一堆事等着你的。”
陈升暗喜,他宁愿忙一点,也不想被卷进他的家务事,“好。”“……让你的手下机灵点,明天在酒店门口盯紧了。”
陈升讪笑两声,车子平稳地转过环岛,“您知道了?”
“阿文绝不敢像你这样,违背我的意思安排事情。”江铭挑唇轻笑,沉黑熠然的黑眸透着几分赞赏。
“他的毛还没长全呢,懂什么。”如果连气话和真心话都分不清楚,他就白活30多年了,陈升接着道,“bj那么大,我猜想您也希望有人守在那里,苏小姐万一有事,能照应一下。不过,这两天她几乎都在房间呆着,没什么特别的动静,我就没跟您提这一茬。”
其实,手下曾传回几张照片,拍得是同一个男人,文质彬彬戴个眼镜,苏荷和他出去吃过两次饭,昨天两人还到故宫溜达了一圈,陈升猜测那人应该就是陈皓。
不过,他没有傻到报告这些除了火上浇油没有丝毫用处的消息。
他刻意解释,江铭明白他的意图,“嗯”了一声,表达态度。
有些事,他不计较,陈升却从不含糊。知分寸、懂进退、守规矩,他把旧识和下属关系处理得十分妥当。
半晌,江铭复又开口,眸光锐利,不怒自威,“知道阿文什么都不懂,就少招惹他。”
陈升心下赫然,脚下油门不由一紧,素来挂在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几分,“我那天闲着无聊,打发时间的,还没开始,您就去了。”
“怪我坏你兴致了?”
“没。”陈升赔笑。
江铭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视线转向窗外寂寥空旷的街道,“感情的事,没想好就别招惹,想好了就一条路走到底。”
他的语气低而平淡,仿佛喃喃自语,陈升却犹如被人拿着铁锤敲打在心头,一下一下,铿锵有力,凿得他喘不过气。
直到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下,他才开口,问了一个算得上僭越的问题,“江总,您不后悔么?”
苏荷长得是有几分姿色,可就算她有一副和他初恋相似的脸庞,又如何呢?从过去的接触来开,她并不是一个好拿捏的女人。为了摆平苏远山夫妇的案子,他扔了那么多的财富进去,也没见她多领情。
那些钱仅仅拿出一个零头,什么样的女人找不来?样貌那东西,又不是一成不变,比苏荷脾性好、学识高、会体贴人的大有人在,只要他点头,照着他初恋的模样打造一个,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他却像中了魔咒似的,一心要在这条道上走到底,越陷越深,难得不会后悔吗?
江铭下车的动作一顿,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后悔只能说明你没想清楚。还有,把你手下向你报告的消息传我手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