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门,萧燎抄了条小路拐进林中。
虞清绝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人想干什么,但她发现萧燎刚回鸿都两天就很清楚的知道了鸿都城外的地形。皇帝老子不防你防谁!
冬日里,头顶上不再有任何一片叶子,光秃的树枝挡不住月光,照在打破林中的寂静几个罪魁祸首身上。
二人在林中弯弯绕绕地往更深处去。
虞清绝没打算问萧燎要去哪,后者更不会回答。
不得不说肃影确实是良驹,小路曲折,他们速度丝毫不减。只是在马上颠簸许久,虞清绝甚至有些犯困。
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就听头顶上传来萧燎的声音:“吁。”
豁然开朗。
密林之中有一小片空地,大雪化开,这片土地变得极其湿冷,犹如泥沼。
肃影不再往前,顺着萧燎的牵引一步一步围着这片空地慢慢绕。
虞清绝的眼神落在空地正中的一棵巨大的榕树上。
这榕树相比林中的其他树木,算不上高,但是树干非常粗壮。
树冠之下,树干之中,开了一道口子。
“树洞?”虞清绝仔细瞧着树上黑黢黢的洞口,还是看得不甚清楚。
萧燎说:“雪峰林挨着溪驰校场,都在鸿都最北,不过少有人来。前些日行军回朝之时我路过此处才发现这地方,这是棵古树,少说也有几百年了,树洞之中空间不小。”
虞清绝转头看了看身后的萧燎,接他的话说:“是有人住这儿?”
萧燎的下颌线如同锋利的兵刃,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颈上的线条每一处都刚刚好,让虞清绝看得有些入迷。
“你住这儿也不成问题。”
“妾身体寒,比不得世子。在此处挨一宿,怕是第二日就要殉道。”虞清绝坐正了,手里紧紧抱着暖炉。
“殉道?你殉什么道?”
“妾妇之道。”
萧燎说:“我怎么记得你儿时最是不守规矩的那个。”
“那也得看是什么规矩,我爹娘就是个好例子。”
“如此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么?”
“这话说的,想必世子是不喜欢妾身如今这般安分守己了。”
“那得看你循的是哪位的规矩。”
虞清绝看上去天真极了,“自然是听您的。不过既然世子不相信,又何必留我,不如早日舍去,以绝后患。”
“所有人都盼着我死了,你孤身一人愿意在永安侯府等我回来,”萧燎挑眉,盯着她的眼睛,放慢语速说:“这份恩情我自然不会忘,不敢忘啊。”
虞清绝说:“儿时情谊罢了,我也不过是想找个安生地方过安生日子。人家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世子这一回来,更让妾身觉得久居深宅的日子不好过。只是想找个清静地方歇息罢了,对妾身来说竟然也非易事。”
萧燎觉得这女人果然很会唬人,真假参半的话才能让人分不清她是真心所想还是随口胡诌。
“看来是我回来,让你不痛快了。”
“世子回来我自然是高兴的,只是旧事沉冗,可别连累世子也不清不楚地搅浑水。”
“既是结发为夫妻,自然也要替你分担,浑水摸鱼也不失为一种乐事。”
“世子在胡羌大漠闯荡近三年,回来自然是要做一番功绩。只是北方干旱,世子怕是不擅水性。水深又风浪,好不容易才把世子盼回来,可莫要再让妾身独守空闺。”
萧燎听她这般理直气壮地说晦气话,不免笑起来,眼中风流横生,“这可不巧,我水性极好。倒是比不了那些泥菩萨,化在水中也算得上是同流合污。”
“若要都浑在同一片水里,不脏别人的江河,那也是造化。只是出淤泥不染的,少之又少。”虞清绝闻着披风上沾的脂粉味儿,轻飘飘带过,“谁又跟谁客气呢。”
“自然是了,上岸之后确实有必要认真清洗一番。”萧燎收起笑,朝北方望去。
怕是只有燕断山的雪水才能冲刷干净这些污秽,那是最干净的。
如果可以,萧燎这辈子都不会再回鸿都。
他爱镇北的雪山,也爱镇北的烈日。他喜欢草原上的狼群,喜欢猎隼与孤鹰,喜欢铁骑的战马,喜欢这世上最坚硬的玄铁。
鸿都的万里无云比镇北的风沙更让他压抑。
但他的家人分隔两地,他最优秀的兵将会成为天家的狗,他牵连着数万人的名声与性命。
他有责任,也不必躲。
萧燎收回思绪,驾马穿过这片树林,朝溪驰校场去。
虞清绝看着萧燎的目光,回想起前些年萧夫人带次子回京的那场宫宴。
她捏了捏眉心,大概是真累了,往后直接靠进萧燎怀里。
悲哀再一次淹没过虞清绝,她心中还是不舒服。
她并不讨厌萧燎这个人,尽管他看起来并不和善。
朝堂无对错黑白之分,每个人的手都不是绝对干净的,她只是穿梭其中,被迫暂时站在了萧燎的对立面而已。
既然没有达成共识,那就随便吧,没有人能活得很容易,这是何必呢。
斗吧,总有一日会有结局,在此之前谁都别想活着浮上这潭泥沼。
虞清绝少有地露出了些厌恶的神情,扯下那件凝着屏玉楼姑娘们胭脂口脂味道的披风,随手一扔,挂在了身后的枯枝上。她大口地呼吸着扑面而来的冷气,头上的步摇随着颠簸与耳环撞得叮当响。
肃影跃出树林,没有障碍,马蹄声愈急。
虞清绝的情绪非常低,眼角流出的泪珠来不及弄花她的妆就被刺骨的北风拭干。
溪驰校场内有萧燎带回来的镇北军,不少值班起夜的人被由远及近的蹄声吸引了注意力。
行至军帐前,萧燎才发现虞清绝已经睡着了,他犹豫了一会,还是一把将虞清绝抱了下来。
周寻过来牵马,瞥了眼虞清绝,又看着萧燎,有些为难地说了句:“世子,要不差人回府通传一声,我听凌风说夫人还等着呢。”
萧燎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没说什么,撇开帐门走了进去。
也不能怪周寻,他虽是从小就跟着萧燎的,但随着镇北军出征的时候才十六七,对于世子夫人这个人,也只是数年前虞清绝扎着俩小辫子追着萧燎跑的时候见过,这么多年过去早就忘得差不多,更别说如今也少有人见过世子夫人的模样。
他倒是比凌风机灵点,反应过来,尴尬地用手捂着脸。
虞清绝睁不开眼睛,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被萧燎抱着往军帐内走。
这个路数可太对了。
虞清绝放下那些生死攸关的重要事儿,认真考虑着等会是接着装睡还是主动脱衣服。
她心中事太多,压抑太久,总得寻欢作乐才能将这些坏情绪释放掉。
而且显然萧燎目前没有放她走的打算,那她就只得走另一条路,从永安侯府套点东西。
然而萧燎没给她思考完的时间。
“今日在校场歇下便可,接着睡吧。”
虞清绝被轻轻放在榻上,她微微侧身,用手指勾了勾萧燎的袖口。
萧燎正打算给她把被子扯过来,被这一勾,勾停了动作,抬头撞上虞清绝的眼神。
他活了二十余年才体会到什么叫媚眼如丝。
萧燎顺着她坐在床边,抚上虞清绝刚解开的那件火狐大氅。
正红色极其少见,这大氅内的皮料上佳,毛质柔软顺滑,被帐内的烛火衬得泛水光。前日虞清绝在永安侯府等他的时候就穿了这身大氅,萧燎一眼看去就知道这是件宝贝。
只是这红,让他想到了另一个人。
虞清绝手指顺着萧燎的袖口慢慢滑到他手腕上,用指甲划着手背。
有些痒,萧燎松开被蹂躏许久的大氅,将手翻过来,任凭虞清绝在他手掌中作恶。
他手心布满厚茧,可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指甲赠与他的缱绻。
虞清绝那只不安分的手扣了上去,她撑着萧燎的手缓缓起身想要贴近他,宽大的长袖顺着她的动作碰了一下萧燎的手臂。
后者也很识趣地将她扶起来,又轻巧地避开虞清绝,手指沿着她的脉搏,温柔探进那只袖口。
“是个好物件儿。”萧燎将匕首抽出来,细细打量着刀鞘,“是你的嫁妆?我可不记得永安侯府有这种东西。”
他们第一次见面,萧燎夺的就是这只。
虞清绝显得不甚在意,懒懒地说:“能留下来的东西本就不多,权当做个念想,对付世子的话,未免不够看了。”
萧燎也很厚脸皮地点点头,“确实。”
风声开始呼啸,一掌又一掌拍在军帐上,仿佛要把这处旷野上的一星温暖连根拔起。
匕首出鞘,萧燎猛然将泛着冷光的刀刃朝虞清绝面上刺过去。
距离缩短至不过一寸,他才收住力气,堪堪停住。
虞清绝却恍然不觉,她没被吓到也不大在意刀锋,从始至终她只看向萧燎的双眼,微微前倾,离危险越来越近。
利刃就在嘴边,冷光更衬得她口脂更艳。
她笑得也更显妖冶,朱唇微启,如同毒蛇吐信般用舌头附上那只匕首。
这副模样被萧燎一点不落的尽收眼底。
他心下一动。
也许是刀刃太利,一股极细的红线顺着刀身跑向萧燎手心。
有两颗血珠顺着匕首流下,落在大氅上,消失不见。
虞清绝丝毫不觉有何不妥之处,又顺刀身将那丝红线舔舐干净。
萧燎终于开始皱眉。
他后背一僵,死死盯住虞清绝动作,暗示太明显,让他忽略不掉。
“危、险。”
萧燎眯起双眼,用另只手掐住虞清绝的下颌,往后一推,随后收起匕首,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榻上的虞清绝。
她不用多耗费半分表情,就能将娇慵发散的淋漓尽致。
软的像没有骨头,虞清绝侧倚着床榻,抬眼看他。
“疼。”
她下颌上留下了道红印,显得更可怜。
萧燎有点后悔今晚带她出来。
虞清绝手下死了多少人他不清楚,但他敏锐的嗅觉提醒着他,虞清绝是个吃男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定是酒没醒干净,他本想试试虞清绝的立场,不想现在倒是他进退两难。
“寻常女子家可没有拿着匕首做念想的,你觉得我是葬在京郊,还是干脆死在胡羌更好?”
虞清绝哄他:“您可别说气话,我好歹是个将军夫人,拿着装个样子罢了。况且世子战功累累,大难不死,会长命百岁的。”
萧燎手抚上刚刚被他掐住的下颌,道歉一般轻轻揉着。
他笑道:“活那么长做什么,免得你碍手碍脚,好做那春日红杏。”
虞清绝垂目呢喃:“难为世子如此惦念我,不过我从阶下囚嫁入侯门,众人都艳羡得紧。夫君又是世上最勇猛的将军,我何来理由与旁人偷欢。”
萧燎喉咙有些发紧,眼神又落回那件大氅上,“你既用不好匕首,还是早日收起来。”
“鸿都少见火狐,这宝贝来之不易。”
虞清绝顺着他的手,轻轻蹭着自己的红痕,“世子说过了,夫妻两不疑,您若喜欢,拿去便是。至于这大氅嘛,兄长只剩我一个妹妹,嫁妆自然是备好的。”
“府里还有件黑狐裘,明日你也拿去。”
和虞清绝料想的不一样,萧燎没再多留,径直出了军帐。
薛六起夜,刚放完水就见着世子带了人回校场。轮值的将士见他回来便小声问道:“六哥,六哥你眼睛好使,能看清世子带了谁回来吗!我听闻世子刚去那个什么楼吃完酒...世子之前从不去那些地方。”
“不长眼的别瞎嚷嚷!大概是世子夫人。”薛六咂咂嘴,给这小将的后脑勺来了一下,“就算不是夫人也不用你问,主子的事用你插嘴吗?”
这一巴掌拍的小将有点懵,想伸手去挠挠头却又不敢,只能委屈巴巴地说:“我没问这个,我是怕世子不想回镇北了。”
薛六看着从军帐内打帘而出的萧燎,笑了笑说:“不会。”
校场内的篝火盆被吹得灭了几盏,周寻嘱咐人重新点燃,见萧燎出来,快步跟了上去。
萧燎揉着掌心残留的一抹红,冷冷开口:“她兄长就算顶了刘煜的位子也凑不出来银子备那件大氅,除非她父亲是真吞了赤东的战马。”
周寻守在帐外也听了个七七八八,说:“只是,若真如此,皇上不会查不到。”
“是啊,国库连军饷都拿不出来,谁会放过这块肥肉。”萧燎想了一会,又说:“樊霜不好动,你挑几个身手好的去盯着虞清舟,顺便让薛六去永安侯府告诉凌风,以后他值夜的地方换成刘府了。”
“那府内?”
“薛六去。这人够聪明,告诉他今后不必拘着虞清绝了,她每日做些什么,见了什么人,一一报上来。”
“明白。”
这么一折腾虞清绝现在反而睡不着了,帐内的灯灭了许久,她还没攒齐困意。被褥够厚,萧燎将他屋内的火炉也送了过来,可虞清绝还是觉得冷。
她蹑手蹑脚从榻上爬起,裹着被褥,走近帐门用手指挑开了个缝。
冷风嗖地灌进来,吹得虞清绝皱眉。
她怎么记得萧燎带她骑马的时候可没这么冷。
虞清绝越想越气,既没睡着人也没睡着觉!
守在帐门的小将被她吓了一跳,抱拳行了个军礼:“夫人,有何要事?”
“世子在何处?”
小将指了指旁边的军帐,说道:“世子已经歇下,可否需要通传?”
虞清绝叹了口气,说道:“不用”,又裹紧了被褥,掀开帐帘直直朝萧燎的军帐钻过去,只留下几个值夜的面面相觑。
帐中没有一丝光线,虞清绝不小心碰了书桌,几本摆放整齐的兵书哗啦啦掉了一地。
“做什么?”萧燎开口。
虞清绝听见萧燎窸窸窣窣坐起身的声音,便顺着那方向摸索过去。
“太冷了。”
“所以?”萧燎五感都甚于旁人,他看虞清绝磕磕绊绊地走过来,想了想,最终还是没动作。
“所以我想加一床被子。”
虞清绝终于摸到床榻,把披着的被子往萧燎身上一甩,钻进被褥里面,挨着萧燎找了个暖和的地儿躺下。
“我嫁过来合该伺候您歇息,世子多担待些。”虞清绝凑近萧燎,抬手环住他。
气息喷洒在萧燎脖颈上,他不太舒服似的地触碰自己的喉咙。八壹中文網
虞清绝自作主张的抽出萧燎的手臂,枕在上面,将头埋进萧燎颈窝,准备安睡。
萧燎声音有些低沉,说道:“明日早朝。”
没有回答,只有均匀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