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东的晴,不比鸿都那般和煦,让人觉得恍惚是走在沙漠之中,水囊中的水也被晒得发热。
花墨喝了口水润着干涩喉咙,神色闷闷的说:“这要是到了五六月份还怎么让人受得了?”
“天有异象。”街上来来往往的叫卖声隐没了虞清舟这句说了一半的话。
他们三人刚从知州府上搜完回来,临近正午才回了客栈。
花墨说:“依我看,这也没有什么好查的。永定侯未免也太小心了些,旁人都说他粗枝大叶,脑子一根筋儿,我怎么看着不像呢?”
“若非真正的公正廉洁,那就是这人城府实在是深,但我更倾向于前者。”虞清舟说。
客栈小二正端着碗冰从厨房出来,碰上佑临和花墨,碗就变成了空碗,食案上孤零零地剩下几枚铜钱。
佑临嚼着冰块,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赤东还剩哪个?我记得姜玄尘有个副将,是不是也去找一找?”
“他不是被老侯爷养大的嘛,这边的将军府已经查过了。”花墨拉开长凳,招呼剩下两人先在大堂歇一会。
“一看你就没仔细读卷宗,”佑临把花墨手里的冰碗抢过来抱在自己手里,装模作样冷笑一声,“他自己有宅子,还有兄弟呢!”
“哈?是你俩当时非要把我关在屋里养伤的!现在还嫌我不读卷宗?”花墨又一把抢回冰碗,“既然你们读了,那你该知道他们家在哪吧?”
虞清舟端着热茶静静地说:“他们家住在城郊村子里,大约一个时辰的路。”
啃完冰块,他们又去厨房灌了几个水囊的冰水,才上了二楼客房。
刚开门,就发现两扇窗户都支了起来,一只圆滚滚的信鸽正在檐边儿来回踱步。
虞清舟起身过去看了一眼,将信件拆下来。
“有什么新鲜事儿吗?”花墨随口问道。
“同僚来的。”虞清舟放下信件走到窗边,盯着不远处一座大门紧闭的花楼。
佑临接过手仔细读过,神色逐渐凝重,说:“这是大漠人开的?”
“是旁边那个花楼吗?”花墨也过来仔细瞧了瞧纸条,琢磨一番,说:“大漠人的话,是不是明月楼过来的啊?也就那边能通货了。但赤东一向严查人口,不应该有人混进来。”
花楼紧闭,看不到一点大漠的影子,虞清舟把信鸽放走,又紧闭上窗子坐回来。
“先去城郊吧,离天黑还有些时间,太阳落山再行动。”
花墨烧了纸条,又躺回榻上。她总觉得不太对劲,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开口:“要不要给阿婵回封信?也不知道她那边怎么样了。”
“让镖局先送到擎南,然后再转回鸿都,万一有人拦截,也不太容易。”她补充道。
虞清舟说:“这时日可就太久了,说不定咱们比信先回去。”
“哪儿就那么快,咱现在这不什么也查不出来吗?再说了,查完这些,大哥不想再去豫州歇几日吗?”花墨笑着说,“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是不是?”
佑临拍了拍还在沉默的虞清舟,开口一笑:“查是肯定要查的,好不容易来了不能白走一遭。你前两年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这还是佑临头一回主动问起,虞清舟之前从没跟他提过这些事,毕竟牵扯过多过重,他不好把佑临拉上垫背。
虞清舟深深看了他一眼,才说:“这倒没有。”
“望州虽和赤东相连,但也与豫州接壤。我觉得这些马匹应该不会挪到望州去,毕竟中间还隔了一道洛川江,江水越是向南,越是汹涌。总不能把十万兵马装上船运过去。”
佑临一愣:“那你当时去望州是干啥的?”
虞清舟也愣住:“?我去查许翰潮啊。”
佑临痛心疾首,说:“你们竟然选了一条这么难走的路!”
“每条都难走,现在不也一点都没战马的影子吗?看看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们可是做大事的人,说不准青史留名呢!”花墨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斗志昂扬地说道。
佑临故意撇过头去不做理会,他想了想又说:“所以马匹是不在望州的,但你要说马匹是在这赤东之内,应当也逃不过永定侯的眼吧?”
“不如这样,我们先在赤东查仔细了,若是真没发现,就动身去豫州追本溯源。”
“也好,”佑临点点头,“但你当时去望州的时候,为什么不查查赤东?你本来就觉得战马不在江南,而且望州,豫州,赤东连在一起,离这么近应该去查的。”
虞清舟神色淡淡:“我当时去豫州转了转,不过豫州知州是许家三房的老丈人,行事多有不便。至于赤东...赤东更难走,通行证都没过,我进不了城。”
“而且当时姨父还没同他们谈好,万一被人识破身份,姜玄尘要砍下我的脑袋挂在城门口呢?”
佑临沉默了许久都没再说话。
大夫拿着药箱在扶桑院进进出出,忙活了许久才离开。
虞清绝在卧房里,斜倚在枕头上,面不改色地喝药。
萧燎问道:“苦吗?”
“活着本来就是来遭罪的,怎么都是苦。”
萧燎坐在榻边笑了一声,接过空碗,顺手塞了块儿糖给她。
“不吃了,尝不出来。”八壹中文網
虞清绝神情恹恹,病弱和疲倦尽显,还是从前的淡漠表情。身上还是昨夜的旧纱衣,只有透出的各种红痕,昭示着她昨晚的愉快。
两个人都没有先开口,就连进来收拾药碗的瑞雪也没能打扰这份沉静。
萧燎似乎一点不对昨晚的作为感到抱歉,眼神驻扎在虞清绝纤细脖颈与手腕,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他突然轻笑:“你愿意承受的后果。”
虞清绝听到后,平静抬起头看他。
“我一向不在意这些,世子。”
“我以为你会怕疼。”萧燎说。
他靠着太师椅,手臂懒懒搭在把手上,轻仰起头盯着虞清绝。
虞清绝对这句话置若罔闻,甚至懒得翻白眼。她只觉得萧燎像条狗,不止鼻子灵,见到肉也爱啃。她肩膀上几个牙印深深浅浅,现在又疼又痒。
“不如你同我好生讲讲跟许翰潮说了什么,才让他罢休,肯放虎归山。”
萧燎说:“你别小瞧了永安侯府,许家算是个什么东西,忤逆我的意思,还敢不要命地把人往府上推。”
虞清绝揉了揉眉心,说:“原来只是我傻,竟以为世子从前的话都当真的,想求个安稳。”
“我改主意了。毕竟我想求安稳,可有人不想,总得要死要活地把我往水里拖。”萧燎俯过身,用手指蹭着虞清绝的下唇,把她毫无血色的唇揉搓得泛红。
“你也站在靖王一处,得了空好好告诉他,离镇北远些,别这么蠢。”
虞清绝任他蹂躏着,大概是心情不错,没有躲开。
只是她在思考,语气也冷淡了些:“你在鸿都,可镇北军不在鸿都,许翰潮若是想让镇北落得与我一个下场,第一步就是上奏请皇帝来处理。混淆黑白的事儿他们做多了,在许家眼里,雪娘就睡在你的榻上。”
“就算此事不成,也还会有旁的。”虞清绝看向他漆黑的眸子,“你在赌么?赌皇帝会不会冒着风险帮你挡下。”
“他不是帮我挡什么,他是在帮镇北。”萧燎说,“他要真有这份心思,镇北依然还是铧朝的边关御敌的山。”
若他没这份心思呢?
就算现在有,以后也说不准,那萧燎会如何?永安侯会如何?镇北会如何?
虞清绝没问出口。
萧燎见她缄默,话锋一转,提起别的来:“你昨日同穆格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看他长得稀罕。”虞清绝敷衍道。
“我长得就不招你稀罕么?”他俯身更近,非要问出个答案似的。
玉笋般的纤细手指挡过萧燎凑过来的脸,轻轻抚摸他高挺的鼻梁和刀锋一样的眉毛,指缝间露出只深沉又潇洒的眼睛。
这只眼睛和虞清绝对视,肆无忌惮探究着她风平浪静之下的种种。
“我想出去转转。”虞清绝说。
萧燎顺势吻着她的手心,轻声说:“若是不小心有个闪失...你我恩爱的日子可太短了。”
虞清绝说:“我有好些日子没听外边的市井消息了,许多八卦,让我听个乐儿也好。我这么辛苦,世子总得赔我点什么。”
“我给你暖了半个冬的床榻,还没找你要什么。”萧燎缄默片刻,又说,“我问了你很多遍。”
“哎呀,”虞清绝往后撤了撤,拉开距离,苦恼地叹了一声,“我没想到世子跟许家翻脸。”
萧燎说:“你如此爱我,得教我舍命陪着。”
“......”
“待你好些了想去就去,从今往后我不拦你,但你须得记住,明哲保身,莫要牵扯到府上。”
虞清绝听到这句才舍得多看萧燎一眼,幽幽说道:“世子放心,这么多年不也没出什么岔子么。”
“这么说起来还得谢你。”萧燎说。
“您客气。”
萧燎咧嘴笑道:“别客气这么早。”
“许家有什么动向,得知会我一声。好歹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说不准能帮上你什么忙呢。”
“这倒好说,”虞清绝答应的痛快,又说,“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突然有了对付许家的打算。”
萧燎的笑意渐渐散去,只剩难以捉摸的寒气凝聚在眉眼,坐回原位。
“我不找他,他也会找上我,迟早有这么一天,交好或交恶。像魏虽风这种礼部尚书之位,手中没什么真正的实权的,才得明哲保身。”萧燎说,“斩草除根也是个法子。”
虞清绝说:“即使是顶着两边压力,也选交恶,萧世子忠心耿耿啊。”
“两全其美的事向来没有。”萧燎说道。
“用一个惊险决定去试探皇帝暂时的态度,没想到世子做事如此果敢。”虞清绝侧身看向他。
她看得出来萧燎心中所想,也看得出来鸿都永远都不会是萧燎的家乡。
虞清绝说:“倒是要提前恭喜世子。”
“恭喜我什么?”萧燎问道。
“恭祝世子事成之后,能再去一睹镇北的好风光。”
萧燎拿过虞清绝的珠串盘在手里,沉默许久才又张口问道:“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为何常在鸿都吗?”
虞清绝自然不记得,只能试探着说:“永安侯因公事留在此处?”
“公事,”萧燎冷笑着嘲讽,“萧家世代战守镇北,就算因为公事,也应当是在镇北的土地上。”
“你可还记得谢都督?”他问道。
虞清绝眼神闪了闪:“谢大人啊。”
“嗯,就是谢泠之他爹,死于你之手的五军都督谢理,如今我这位子还是爱妻帮忙拿过来的。”
“话可别乱说,谢大人恶疾难医,与我何干。”虞清绝垂下双眼,乖顺十分。
“左都督金诚,右都督谢理,都是病死啊,真巧。”萧燎不在意她现在还在装好人样子,随意扯了扯嘴角,“他死的不冤。”
“我父亲当时年轻,脾气大,镇北军又不好训,防线崩了几次,皇帝非要把这个徒有虚名的都督换过去。可换过去之后,连燕断山都落入胡羌之手。”
“眼看镇北沦陷,玄铁不在自己手里,皇帝不得已又命父亲回乡,打了数月才夺回本就属于镇北的燕断山脉。那是我第一次回镇北,在真正懂事之前,我一直以为镇北草原上的土原本就是红色的。”
“你应当也能猜出来,谢理当时去镇北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萧燎眼中一派深沉的黑色流出几分讥诮:“帝王家生性多疑无可厚非,然而不是人人都对他的位置有兴趣。”
到底也只是春宵一夜,虞清绝对于萧燎后来的自述不愿做多想,除了一点。
她昨日站在许府门前时心中便有这个想法:她暂时会在永安侯府住下了,她需要少夫人这个称呼。
总归她现在得了机会,比往日好上许多。
她还没缓过来,在萧燎去校场之后又躺回去,裹着被子合上双眼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