粱微澜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人,向后微一退步:“如果她没醒,我要你陪葬。”
谢无衣点点头上前去,伏在冰棺旁,眼见那躺着的女子身体纤细,十分孱弱,隐约可见脖颈有轻微起伏,应是活了,但不见五官,不知其是喜是忧。
他沉思了片刻,向女子靠近。
才近了一些,粱微澜即怒斥:“不许离她那么近。”
“我要说的是悄悄话,给别人听到了就不灵了。”
然而见粱微澜丝毫没有退开的意思,知他担心什么,他朗声又道:“草民手中没有利器,您又在旁边看着,草民伤害不了她,何况,草民吃饱了撑的要害她吗?”
听此话,粱微澜沉思了一下,只好又向后略退一步,定睛看谢无衣对着她的耳边缓缓靠近,嘴唇微动,一句话说的很快,仅仅是须臾的功夫,他就起了身。
然后,静静的,时间仿佛停住,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大家都很紧张,这个女子的生死,可是关系着好几个人的安危。
其实场景是有些渗人的,没有脸的女人,用手撑着冰棺,慢慢的,坐直了身子,身后是流淌的潭水,阴暗潮湿,一缕透进来的阳光在山洞里被打乱,光圈没有规则的躺着,忽明忽暗,让这景象微微能看的清,却又不是特别清楚,如此一来,则是更加触目惊心。
然后,见女子抬手,覆上面颊。
谢无衣微微后退了一下,不知那面颊之后是什么模样,会不会一揭开,是一片血肉模糊,还或许眼睛鼻子嘴早就腐烂了,也或者化掉了,消失了。
女子的手揭开外皮,又慢慢放下了。
还好,没有想象中的血腥画面,只是一张普通的女子面容,模样温和清秀,眼睛大大的充满灵气,唯一的不寻常是……有一个长长的红色胎记,从她额头经过左半边的脸颊,一直蔓延到脖颈,胎记将整张脸一分二,从鼻尖开始的两侧泾渭分明,这样看上去,那张脸着实算不上美丽。
此时她也正在从水面的倒影中看着自己的脸,愣愣的不做声,眼里只有大梦初醒的困惑,却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
粱微澜却是激动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寄儿,你终于醒来了,你不是想要一张美丽的脸吗,我给你找到了,你满不满意?”说着,将许轻蝉一抓。
“喂喂,梁大人你说话不算话啊,不是说我唤醒她你就放了许小姐吗?”谢无衣连忙喊。
“谁说答应过的事情不能反悔了。”对方没回眼的狡辩,目光里只有那个女子。
而那女子转头看他,面对他殷切的神情,只是困惑加惊恐:“你们是什么人?”
这句话给粱微澜带来的打击不小,他手上顿时没了力气,“啪”的一下,许轻蝉被丢到了地上。
感情人家根本不认识他,原以为是刻骨铭心的爱恋,现在看来莫不只是一场单相思?
如果这样的话,那这位山神冒着触犯天条的危险,不顾山中子民的生命,是不是值得呢?
见粱微澜的脚步踉跄,欲上前去,然而才刚挪动,那女子惊惧起身,忙不迭的从冰棺中爬出来,四处张望,最后锁定出口,摸摸索索的往那个方向跑。
“寄儿,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粱微澜又叫了一遍。
这话刚落,寄儿大叫了一声跳起,头也不回的往外狂跑。
不怪她有如此反应,一个女子一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暗黑山洞,躺的是棺材,眼前有三个奇奇怪怪的家伙,对了,不远处还有个倒在地上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换谁都会跑。
但身后的人急忙追赶。
“粱大人,你越追她越怕,再跟她小心出什么危险。”谢无衣提醒,山路崎岖,一个普通女子,要是不看路的疯跑,难免不出岔子。
粱微澜真的站住了,有那么一会儿,谢无衣觉得他好像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两只眼睛直直的没有半分焦点。
还好片刻之后他恢复了正常,两只袖子摆了摆,山洞的前路隐隐透出一些光芒来,这些光芒正好出现在奔跑的女孩前方,引领着她走出洞口,而后,崎岖道路慢慢浮动,树丛杂草都凭空消失,在她面前呈现出一条平坦大路。
一直到她跑到山脚,他才惶惶的转身,颓然一坐,又失神起来。
趁着这个功夫,许轻蝉悄悄拉了谢无衣的衣襟:“我们快走。”
谢无衣点头,才刚转身,忽而想起什么,又站住了。
见他停留,粱微澜已然没有精力:“我会让他们醒过来,你们走吧。”
“不是,我想对你说句话。”谢无衣上前:“我刚想起来,鲛珠将人复活,等于新生,她只要醒来就是全新的人了,忘记以前的事情是正常的,所以你并没有失败。”
“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早些年我是见过鲛人的,寄儿姑娘她正常,你既然喜欢她,重新把她追回来就是了。”说着,在他身边坐下:“人活着,一切都会来得及。”
身边的人沉默了会儿,轻声一笑:“你想的倒是明白。”
他也笑了笑,他虽然不及神仙有能耐,但是切身在人间生活了那么多年,比起眼前这位大多数时间在山中度过的神,他见过太多的人情世故。
“那……这是怎样一个故事,我能理解你想复活她的心,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给她寻找美丽的皮囊?”他又问。
许轻蝉一愣,捏了捏他,谢无衣你怎么聊上了,我们现在要逃命啊。
他伸手一嘘:“不聊一聊,就不怕重蹈覆辙吗,那姑娘的脸还是有胎记的,万一哪一天心血来潮又找上你怎么办?”
说话间,见粱微澜以手幻化,眼前白烟拂过,慢慢凝聚成一个圆形镜面。
镜面里,山林茂密,一对夫妻慌慌张张的下山,在他们离开的地方,有个孩子在高声啼哭,这孩子躺在竹蓝里,仰面看天,天边祥云经过,她停止哭泣,嫣然一笑,祥云之上的人便自云端落下。
山里能养大孩子的东西很多,粱微澜安排了灵鹿与长猿照顾她,以林叶织就房间,以草木变幻衣衫,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山中岁月一晃而过,他日常出行多了个小跟班,悠哉乐哉。
女孩十六岁这一年,粱微澜决定将她送回人间。
这一趟入世,忽然觉得人间是个好地方,心念一动,想着不妨陪寄儿在人间呆上一世。
在成仙之前,他曾也是功名在身,位高权重,如今便更是毫不费力的做了朝中臣,只是久在人间,沾染了人情味,情感似乎也多了起来,于是顺理成章的与寄儿走到一起。
本以为可以人间一世白头偕老,然而寄儿渐渐有了美丑之分,开始对自己的相貌在意起来。
那时候朝中不知道有多少名门闺秀看上粱微澜,这更让她羞愧自卑,在一次被几个大家小姐联合嘲笑羞辱之后,她彻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连夜深人静一人独处的时候都要带着面纱。
一日宫中设宴,粱微澜带她同行,宫中众人无一不投来质疑与耻笑的眼光,那日她看的清清楚楚,因为她,粱微澜也被嘲笑。
这一日之后她便萎靡不振,生起病来。
粱微澜知她心结所在,本欲重归山林,然而她美丑已分,心有魔障,离开并不能解她心结,他有变化万物的本领,却不能擅自改变人间法则,每个人与身俱来的模样早就印刻在他们的命理之中了,便是天庭上仙也无力修改。
不过人间自有人间的生存方式,术法无法改变的东西,他们有他们的办法,比如说,医术。
结果自然是失望的,胎记依旧显眼,她也越来越自卑,不住的被这种思绪缠绕折磨,没日没夜的痛苦。
“她就因为这样自杀了吗?”许轻蝉看的十分不解,如果为了自己的心结,让这山神拼尽一切来给她再次的生命,那是真的不值得。
“她喜欢跟我相伴,怎么会因此自杀?”粱微澜淡淡的回应:“只是美丽与否,是她心中化不开的执念而已。”
然而她的确是死了,为了他。
人类很精明,但有时候也无知的可怕,他本是神,偏偏那宫中的祭司说他是魔,还说他身边的丑陋女子就是魔族的真正面目,这种谣言让他倍感羞辱,手指一动,封住了祭司的声音。
可是此举偏偏被皇帝给看见了。
人间皇帝贵气加身,六界不能妄动,他无法闭其口,也无法夺其命,就只能被群起而攻之。
神遇到愚昧的人,偏偏还要秉承着救世的观念,动不得,杀不得,这是什么不公平的规定?
而后,寄儿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揭开面纱,承认她是魔,并告诉众人粱微澜是被她控制的。
那时候粱微澜已经意识到会发生的后果,他本来可以让眼前众生瞬间化成灰烬,可是他想起那些天规,犹豫了一下。
就是这犹豫的片刻,寄儿死了。
后来的许许多多日夜,他都无比后悔这一刻的犹豫。
寄儿撞上了刀尖,用最后一口气说,别让她的死白费。
因为这句话,粱微澜放过了众生。
寄儿写过一些信笺,提到假若有一天她死了,请一定要遮盖住她的脸再下葬,她不愿意死后还要被嘲笑。
他照做了,将寄儿放入冰棺,天规要神迁就人,可是寄儿死后,他不愿意再顺从天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