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山不知何时已消失,昔日的街道也变了模样。
一个女子背着包袱,寻了好半天,终于站在熟悉却陈旧的院落前。
“小姐,这是老城遗址,不卖的。”一位长马褂的年轻男人说着,抬眼见这女子递上一纸笺。
“房契?”男人看清纸笺内容,疑惑半晌,试探问:“这家的主人以前姓谢,你是谢家的后人吗……可是不对啊,记载上说谢先生没有后代啊……”
“不是后代,是发妻。”女子挑眉一笑。
男人差点厥过去:“小姐莫开玩笑。”
“好,不开玩笑,这院子啊,以前是谢先生的夫人转租出去的,我得幸与夫人……的邻居的侍女的后代遇上,他们将房子给我了,你且看一看这房契真假。”
男人仔细审阅一番,但见这纸笺古旧,材质与现在的纸张质地有很大差别,上面行文书写仿若出土文物,与他精心研究过的这旧址里留下的书稿笔迹一模一样。
他不得不点头:“是真的。”
“那便好。”女子走进院子,深吸了一口气,随手摸了摸灶台。
“可是……”男人见她动作,想劝阻,但对方是这房子的主人,他找不到理由,只好收了材料往外走。
走至门边,望着手中资料,想了想,又道:“能不能问一下,记载上说谢先生英年早逝,谢夫人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就搬走了,再没回来过,你既得了这房契,可知那谢夫人孤身一个女子后来怎样了?”
“不走没办法啊,街坊邻里都认识,住久了会被当做老不死的妖怪。”女子一面吹着桌椅上的灰尘,一面回道:“现在这里不可能还有人认识,才能回来住。”
说着,忍不住叹口气:“不知不觉,数千年了。”
江山易了无数主,天下变了无数番,她走遍千山万山,最后回到原点。
见对方没走,她又抬头:“你干嘛要研究几千年前的一家平民百姓呢,那么多名人你不研究吗,就算不研究名人,那……当时这里的知府大人,不比谢先生有价值?”
男人回道:“我志在了解当时市井,对名人没兴趣,不过,那时候的知府大人我还真略了解过,只因他有潘安之貌,却娶了无盐之妻,此为一段佳话,但那位大人在任期间没什么功绩,后代弃官从商,无甚研究价值,唯有一件奇事,他的子孙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时候,他与妻子却失踪了。”
“不是失踪,是归隐山林了,只有在山中结界里,他的妻子才可与他一同长生。”君离接话道。
“什么结界长生,满口胡言。”男人听得莫名其妙,收拾东西走了。
君离摇摇头,小声嘀咕:“明明说的实话,怎么是胡话呢?”
不相信就算了,她没功夫解释,还要花大时间收拾这旧居呢。
旧居一切如故,这么久了,这条巷子,这些房子依然存在,已算难得。
门外的小道被扩展,变成了大街,人来人往热闹了许多。
灰尘太多,忙活了好几天,才将就能住人,此时方才打开包袱,包袱里很简单,只一件青灰色衣衫,是旧时的样式。
他在人间的原型收了光彩。
君离小心翼翼的将包袱放在枕边,出门采买了一些需用物资。
又带了几个人来,指点着他们将一块牌匾挂上门檐。
那些人挂好后,狐疑的看了她好几眼,有个小哥举着锤子,对着招牌那四个大字,忍不住好奇问道:“捉鬼降妖……君小姐,你当真会这些?”
“怎么,你不信?”君离一瞥他,嘴角勾了勾:“你最近可有身体沉重之感,还会频做噩梦,食欲不振?”
小哥一怔,忙道:“你怎么知道?”
“无他,因为你肩上有一个东西。”
“啊?”小哥手中的锤子陡然掉地。
“只是一个伥鬼,不用怕。”君离说着,往他肩上虚空之处一点,对着空气道:“你有什么未了心愿,与我讲,别乱吓唬人。”
小哥的双腿打着颤,大气都不敢出。
君离又笑:“它已经走了。”
小哥当真觉得身体顿时轻松了许多,不由惊奇非常。
“地府现在是越来越松懈了,以前绝不会允许它们滞留人间的。”君离喃喃自语。
“是谁在说我们地府坏话?”耳边忽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她没好气的回头:“说的就是你们。”
“还不是你们当年的壮举,把天帝搅和的转了性子,开始实行人性化管理,设定了七日回魂叫它们来看看不舍的人,如今也不强制转世了,每年有个特殊日子,它们还能来人间一趟,我们的工作量如今也很大啊。”那声音道。
“他是觉得人性化了,就不考虑人间对它们天生的恐惧吗?”君离瘪瘪嘴。
“大家以前不都是人吗,怎的死去就害怕了呢,而且,你抱怨什么啊,这不是给你提供生意吗?”
“这倒是……”
正说着,那小哥颤颤巍巍的插话:“君……君小姐,你……在跟谁说话呢?”
“一个老朋友,地府来的鬼差,就在你旁边站着。”她想也没想的回答。
“地府……鬼差?”小哥默念了一遍,忽然“哇”的一声,拔腿就跑。
“得,又吓跑一个,刚帮他赶走伥鬼,还没来得及要钱,生意不好做啊……”她叹口气,望向那鬼差:“秦暮,你不是说很忙吗,来人间做什么?”
那鬼差取下黑色帽子,抬起头,星眉剑目,正是秦暮。
当日他以生魂状态跳入洗髓池,魂虽未散,但再不能依附任何躯体,经接引仙君引荐,前去地府将功补过,做了永生永世的鬼差,日日经过忘川河畔。
只是,那河畔已经没有人再等候。
他向君离道:“你不是让我帮忙留意,小镜子的灵识什么时候能再修炼出来吗,我是来告诉你,前段时间,她的本体被月老带走了,月老说会助她修炼,大概想再收个徒弟吧,所以她那边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这样好。”君离道。
“嗯。”秦暮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他……还没动静吗?”
她垂眸,摇了摇头。
“总会醒来的。”
“是。”
“呃……”秦暮觉的自己将话题带入了胡同里,气氛有些沉寂,他迅速寻了新的话题:“听接引仙君说,天帝要给度厄星君解禁,恢复原职,但星君不想再过问外界事,自请去了荒无人烟的九重天。”
“也挺好。”君离道。
“不过接引仙君得空就去与他下棋喝酒,想来也不无聊,只是他以为你们在人间早已经子孙满堂,代代不息,接引仙君一直没告诉他后来发生的事情,好在……他也没再问。”
“嗯。”
“那……我就回去了,你有需要叫我,只要我得空,随叫随到。”秦暮说着转身。
“以前利用生死咒强行要你听我的话,你百般不愿,如今没有生死咒了,怎么反而能随叫随到了?”君离玩笑道。
秦暮回头:“还能见到的故人,只有你了,当然要珍惜一些,免得再留下遗憾。”
她的笑容慢慢消失,对着他,郑重的点点头。
不知不觉,又度一日。
月朗风清的夜晚,华灯初上。
君离坐在院子里,旁边一壶酒,适逢初春,空气里不时的飘来花香,她捏着杯盏,想起这个院子里的花树不见了。
也许是死了,被后来住的人铲除掉了,反正这么久,她也没指望还能留下旧日的痕迹。
举杯对月,一盏,敬故人!
忘川河畔,有人席地而坐,同举着一杯酒,低笑道:“敬故人!”
却没有喝下,而是反手将杯盏一倒,清酒落下,随着河水流淌。
九重天上,白衣身影负手而立,望着渺渺云层,在他身后的棋盘旁,一壶酒只酌了一半,余下的,留待故人。
天上地下,人间尘世,思字无处不在。
君离托着腮,轻轻靠在檐下,望那月影重叠,揉了揉眼睛。
醉眼中,不经意回头看了看,但见一道光亮从屋内传来,将她的枕头照得通亮。
她皱起眉:“我喝的这么醉了吗,那月光怎么掉入我房里来了?”
然后,嘿嘿笑了两声,靠着庭柱慢慢闭上了眼。
借着酒劲,睡的很是安稳,却总有什么东西在抚她的脸,她以为是飘来的柳絮,打了几下,仍没打落,又以为是飞来的蝴蝶,迷迷糊糊中,一把抓住那个惊扰美梦的家伙。
“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他,你竟打扰我,该死!”
说着,拔下发钗用力一刺。
总算清净了,她长舒一口气,又沉沉睡去。
身边的青灰色身影憋红了脸,抱着手跳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了疼,哭笑不得的回头看那睡着的女子:“久别重逢,你就这样对我啊?”
女子睡的很熟,什么也没听见。
他无奈的摇摇头,上前去,轻轻抱起她:“还是不会照顾自己,真是叫人忧心。”
不过……好吧,往后也不需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将她安放到床上,小心翼翼的盖上被子,夜风轻轻吹动他的发丝,拂过床上之人的面颊,睡梦中的女子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大概在这一刻的梦里,是永结同心。
一夜好梦。
清晨的阳光透进来,她迷迷糊糊的坐起,左右打量一番,低头沉思:“我是怎么回到床上的?”
“大概是梦游吧。”她自问自答,掀开被子起身。
忽而一阵香气传来,她一愣,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
而后,顾不上穿鞋,忙不迭的冲到院里。
扑鼻的香气自灶台而来,有人正在往火里添木头,面上覆了一层灰。
看到她,微微一笑:“起来啦,你……从来不做饭的吗,灶膛都是潮湿的,我费了好半天的力才点着火……”
话未说完,见女子忽而泪如泉涌,他放下烧火棍起身。
轻笑着看她,缓缓伸出手:
“我回来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