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容颜依旧,可却不再像是琴袖当初所见的那样温柔和善。琴袖稍稍一瞥,便见她脸上所微微透出深不可测的样子,或许这才是她本有的面目。
“本宫为何要帮你?”
琴袖从皇后的话音中,听出了些许意味深远。
皇后随后缓缓而言:“你自清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何况这池鱼自个儿也忒不争气。皇上最厌恶刘选侍,自然连带着厌恶理王。本宫帮助理王,好处未必有,徒惹一身腥。”
琴袖举眸稍顾,见皇后丹蔻微微划过霞帔,在一团龙纹上驻指停留了许久。于是她颔首低语道:“娘娘,恕妾身冒犯,妾以为娘娘既大费周章召妾身来此,想必不是来说几句闲话而已。”
“若我就是找你来说闲话呢?”琴袖觉得皇后的话音之中带着几丝轻笑。
“那又何必屏退左右,大可同听同乐。”琴袖抬眼望向皇后,皇后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可那微微起伏的腮红已表明了心意。
“好个妮子!”皇后笑道,“既是如此,我便不与你打哑谜了,本宫找你,自然有非要你办不可的事。”
琴袖在玉榻之前恭拜,小心谨慎地说:“只要娘娘肯出手相救,无论何事,但凭娘娘吩咐。”
“可惜了,本宫素无与人讨价还价的习惯。”皇后淡然一笑,“本宫吩咐你办事,不是要你跟本宫说罗说皁的。”
琴袖想了一想,回答道:“那娘娘吩咐便是。”
皇后被她这样一言,愣了一愣心中暗想:她竟这么快答应了,果然激灵。于是缓缓而言:“你可知宫中最势盛者是谁么?”
琴袖虽略有风闻却仍开口说不知。
“是纯妃。有她一日,本宫寝食难安。本宫初一见你,便知你聪慧过人、心思细缜,如能为我左右谋划,也能有所助益。至于本宫想做什么,不必再说得太明了吧。”
“如此大事,妾虽有心,力所不逮。”琴袖之语四两拨千斤,竟又令皇后无言以对。
默了一会儿,皇后忽然伸出柔荑,摩挲着琴袖的脸,又捏住了她的下巴,用深邃的眼波仔仔细细盯着琴袖沉鱼落雁的容貌,过了一晌才道:“好,我答应你,我会在朝中保住理王,但是你也必须将身家性命交给我,若有违誓言,必死无疑。”
琴袖听闻此言,想到曾经对理王的承诺,二话不说取下头上发簪,指天发誓:“妾曾为娘娘所救,免于下嫁罪人张镇之苦,妾之夫君亦为娘娘所保,故而天鉴在上,鬼神同知。妾若有违娘娘吩咐,日月照临,用绝我命。山川五岳,无所容身。”
皇后一听合掌喜道:“好,既然如此,你就是我的人了。今日夜宴,本宫离席不宜太久,有什么吩咐我便叫鲁尚宫说与你听,你且起来吧。”
皇后立刻起身,朝门外走去,琴袖拜送皇后不提。
却说皇后一走,鲁尚宫随后便进了来,她向琴袖恭拜一礼,琴袖回了半礼,二人方相对而坐。
这个鲁尚宫是皇后身边的老人,本也是中等人家的女儿,皇后娘娘尚做小姐时,她丈夫方去世,便被请去教导娘娘礼仪的。娘娘入宫以后,把她请入宫中直升为正五品尚宫。
只是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之说:尚宫局有两位尚宫,伺候皇后的一位,打理日常琐事的一位。自低阶女官一步一步升为尚宫的谢氏,在尚宫局耕耘数十载,自然人脉、威望都比后到的鲁尚宫要厉害许多。故而虽鲁尚宫秩列在谢尚宫之上,但许多人背后嘲笑她没脚蟹。
琴袖看她样貌倒是普普通通一个和善的老妇人,举止优雅从容,不像是久无依傍之人。鲁尚宫在座上先施一礼,笑道:“良媛见笑了,许多话娘娘不便明说,只能奴婢代为禀告。”
琴袖亦礼:“尚宫大人客气,但说无妨。”
鲁尚宫道:“良媛可知娘娘如今在宫里的处境?”
琴袖虽也猜到了几分,但仍微微地摇了摇头。
鲁尚宫便一五一十说起来。
“皇后娘娘虽是母仪天下之人,可到底是皇上的继配。先皇后薨逝以后,皇上思念不已,久久不肯立后,如此过了五年。”
五年能改变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鲁尚宫似乎看出琴袖的想法,便笑说:“大抵如良媛所想,五年内,先皇后留下的几个皇子都交给了后宫抚养,太子爷给纯妃抚养、嘉王爷给德妃抚养,我们皇后娘娘入宫以后,因太子、嘉王与纯、德二妃已经十分亲近,所以也没有擅自要过来自己养。”
琴袖盯着鲁尚宫,似乎猜到了结局。
“就是这一时的仁爱之心,酿下了弥天大祸。如今纯妃与德妃以太子、嘉王为棋子,处处在朝中结党营私兴风作浪,后宫之中也尽是她们的人,我们娘娘入宫以来虽有皇后之名,难行皇后之实。皇上又……”
琴袖顺着鲁尚宫说下去:“皇上又不能多多亲近娘娘,因为娘娘一旦生下皇子,那么先皇后所出太子又将置于何地?”
鲁尚宫惊异于琴袖的聪慧,看着她张大了嘴哑口无言。
“娘娘没有子嗣,终究抬不起头来,加之失去皇上的宠爱,在后宫如何做人?”琴袖这才发觉当初今上和皇后在伯父府上那一副鹣鲽情深的样子,原来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现下虽是上元喜乐之时,此刻的承乾宫却静得出奇,雪已不再下了,外头只是一色的黑。洞天疏磬,寂寂无声。只有玉堂上一点点微弱的烛火偶尔爆出一阵哔剥的响声。
鲁尚宫在这迎秋阁内言谈,只是轻轻抛出一言,却响得满殿都是:“良媛秉赋颖达,奴婢佩服,只是要问问您,这一盘死局该如何下活呢?”
琴袖缄默良久,蹙眉思索:她的夫君还岌岌可危,现下哪里还能再有闲心为皇后娘娘谋划后宫之事?后宫是这样一潭望不到底的深水,鲁尚宫寥寥数语便已揭开牢牢拴锁于九重宫门之中的层层桎梏。
纯妃?太子?这样的事,她能有什么办法?她不过区区一介侧妃,家门不显,靠着一个随时都可能失去一切的丈夫。
可是毒誓已发,覆水难收,她那一时心急,竟致进退两难。鲁尚宫还在等着她的回答,可是她怎么答都已知道:这趟浑水一经涉足,便永无回头的可能了。
思索了一番,琴袖只能答道:“娘娘势弱,全因无子,若娘娘能够收养理王为子,一则保全理王、二则也起码有个臂膀依靠。理王虽愚,却也并非不可委寄之人,伏请尚宫大人转奏娘娘。”
鲁尚宫听后神色虽似不变,可琴袖见她长眉微沉,似乎心中并不相信:毕竟理王在外人眼中是这样一个烫手山芋,谁愿把他放在手心久久观视呢?
琴袖只能颔首一笑道:“娘娘的心思不是你我可以左右,尚宫大人若有疑虑,先将我所言禀奏娘娘,娘娘自决便是。”
鲁尚宫不答,依礼而退。这时候彤飞又进,催促她道:“时候不早了,再晚出不去了。今夜之事便到此为止,我送你出宫去吧。”
琴袖悄悄步出迎秋阁,四处仍是闪闪的宫灯。也许在不远之处,皇后与宫人仍在欢宴之中。思之至此,似乎她的耳畔也飘来了悠悠燕乐之声。音色清丽,婉转如流水。只是不知怎的,这流水般的清鸣在她耳中总也有些难以自表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