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晫听了,也嘱咐轿夫,“稳着点,别颠着小姐。”
轿夫唯唯诺诺地起了轿,几人这才往玉鸾宫行去。
时盛容坐着轿撵跟在后面,厉晫走在最前面,放慢步子,对身侧的时吾君低声道:“她跟在身边,说话不方便。”说话时仍看着前方,若不仔细,仿佛他根本没开过口。
时吾君落后他半步,也是目不斜视,“王爷心疼容儿,理所当然。”
厉晫又道:“依你之见,父皇是如何知道清流去过时府?他派人跟踪清流吗?”
贺兰擢秀身无官职,又在家主持操办贺兰扬颖的丧事,这时候叫他进宫,又偏偏让他们撞个正着,其中原因并不难猜。
“我以为,皇上并不知道,他若是知道就不必这般费心试探了。”时吾君悄声说了,又低眉解释道:“您多心了,长公子就算文治武功出众,皇上也没必要派人跟中长公子。皇上之所以能察觉不妥,原因多半还是在您身上。”
以贺兰擢秀的身手武功,无人能跟踪他而不被发现。时府之内,思凰所能感知之处,也不会被人偷窥。只因厉晫为了故意做给贺兰擢秀看,而撤了全部人手带出府去,这般举动太过显眼,这才能惊动明光帝。但就算皇上起疑,对于府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只能猜测,所以才要想办法试探。
这皇帝对这几个儿子,真的是防备到极点了!
厉晫恍悟,也不禁暗暗咬牙,父皇就疑心他们到这地步?“你说,那吴宽可曾看出些什么?”
时吾君安抚道:“王爷宽心,长公子来时正逢容儿身体不适神志不清,两人几乎未有接触,我也没有告诉她长公子是怀着那般目的特意去找她的。只要容儿没有因为忽然见到长公子有什么大的反应,吴宽就不会疑心才是。”
厉晫松了口气,“此举,是我失当了。”
时吾君微微低头,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弯,“王爷与长公子情同手足,关心则乱并不奇怪。”
厉晫此人,心胸宽阔,能屈能伸,对贺兰擢秀确实是以诚相待。
他对他好,那么她也要对他好些才是。
厉晫步子稍稍顿了下,强忍了不去看此时时吾君的表情,他与清流,幼年深宫为伴,习文练武,曾扶持着躲开多少阴谋算计,少年时驰骋疆场、把酒抒怀,是可交托背后之人,然而这几年,因为种种不得以,只能渐行渐远……这其中万般滋味,她,莫非能够体会么?
两人默然又默然走了一段路,时吾君忽而开口道:“后宫之中,目前要属温贵妃品级最高,以往随父亲阖宫饮宴之时,我曾见过几面,看着是位雍容高贵,性子随和的娘娘,而且……”
“而且,是二哥的母妃。”厉晫低声接道,薄唇勾出一抹清淡的笑,“要说贵妃娘娘和我那个好二哥,确实是难得的好性子。‘权王’,这个封号也不知当初父皇是如何考虑的。”
名不副实。
二皇子权王厉晞,是皇族中出名的好脾气,但性子中庸,才智政务上也并不出色,唯独擅长音律,最爱摆弄些乐器。
“请王爷三思。”时吾君脚下快了半步,离厉晫近了些,飞快说道:“您自己曾说,您和相王殿下,是兄弟呢。”
速度虽快,但仍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厉晫应该能想明白。
他和厉汤是兄弟,厉晞和厉汤也是兄弟,三人血脉相连,就算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但总归有相似的地方。
就因为厉晞看着温和可亲,上辈子厉晫在他手中吃过不少暗亏。
这一世有她在,自然要提醒一二。
厉晫眼角忽地一颤,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握了握,声音压得都快哑了,那凛冽如寒风的语气却依旧向时吾君吹去,“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时吾君抬起眼,盯着前方不远处的转角,在那里转个完,就能看见玉鸾宫的大门了,“我只是提醒王爷,防人之心不可无。无论那个人是谁。”
厉晫道:“包括你么?”
时吾君顿了顿,道:“自然也包括我。”
厉晫没再说话,少顷后忽然回身对时盛容道:“容儿别急,就快到了。”
转头时,目光和时吾君匆匆对上,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又匆匆别开。
一路再无别话,三人进了玉鸾宫,发现厉晫的生母闵妃竟然也在。
闵妃身材娇小,生就一张珠圆玉润的圆脸,本就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些,又保养有道,因此虽年纪已过四旬,但看起来却依然荣光焕发,高贵荣华。
时吾君领着时盛容对着温贵妃盈盈拜了下去,心中却是暗暗生疑。
按理,此番进宫谢恩不包括闵妃,可作为厉晫的生母,在拜见温贵妃之后,于情于理也是要去向闵妃请安的,事前也已经派人去送过消息了,哪知她竟不在宫里等候,反而亲自来了?
这有点奇怪。
时吾君口中说着吉祥如意的话,虽生了疑心暗自谨慎,但动作丝毫不乱,姿势身段一点儿不错。她从小就是按照太子妃的标准学起来的,这些规矩已经渗入骨髓刻在灵魂,此时做出来落落自然,无可挑剔。
然而时盛容确实自小就被宠坏了,规矩学得很不精心,这几日身心陡然遭受重创,又赶上小日子到了,量多且痛,感觉比往次都艰难些,又强撑着和荆王说了半宿的话,感觉极为难受,虽是坐了轿撵而来,但依旧神色憔悴疲惫,身子也软软得,看起来几乎摇摇欲坠,能站在那里已不容易,哪里还顾得上远不标准。
宫内之人什么没见过,闵妃又是过来人,一看就知道时盛容已非女儿身,由此联想,便认定了这般恹恹的神色定是纵情之故,再看自己儿子,便怎么看怎么觉得精神不复往日,人也瘦了。且刚又听宫人说这小蹄子是坐了轿撵来的,心里暗恨这小狐狸精不懂规矩,勾引她儿子,立刻出言教。
“呦,时三小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因为家门不幸,一时承受不住伤心得病了?听说还是坐着轿撵来的?这真是好大的气派!”她转头看向温贵妃,凉凉地问:“温姐姐,妹妹自入宫以来可从没见过有哪个妾室是这般谢恩的,温姐姐见过么?”
“妾室”两个字,她故意说得又重又慢,看着时盛容涨红了脸,不由暗暗冷笑。
她本来就觉得时家没落,自己儿子娶了时家还不算,还一口气娶了两个!非但半点好处都没有,还没的被牵累了名声。她原本想着今儿他们几个进了宫也闭门不见的,但温贵妃偏请了她来,理由是自己只是办婚礼的出力人,旁的却不好多说什么,她才是将来的正经婆婆,训话什么的,还是她开口比较妥当。
闵妃一听“训话”两个字,想到可以端着未来婆婆的架子将两个看不顺眼的小蹄子收拾一番,顿觉快意,当即就坐了软轿到了玉鸾宫,一边同温贵妃唠些没滋没味的家常儿,一边等着儿子、儿媳妇们来。
她出身世家嫡系,入宫近二十多年,一直深获圣宠,膝下一儿一女,又女承欢,有子可以依傍,向来底气十足,言语之间不怒而威。
时盛容是庶女,大场面没资格参与,时家主母早逝,出门交际大多跟着时吾君,那些贵女们大多厌恶庶姐妹,而且女子善妒,对于相貌胜于自己者多有不喜,打心眼儿里瞧不上时盛容,只碍着时吾君的脸面,才不冷不热地客气着。
时盛容自己也明白以庶女之身担着这“天下第一美人”实在不算好事,故而每每出门,她不是婉拒,就是躲在时吾君身后,交际应酬之事经验甚少,口舌上天生并不擅长,后天又缺乏锻炼,此时面对闵妃的奚落,她又羞耻又委屈,恨不得转身就跑,一张吹弹可破的粉面涨得通红,晶莹的泪花立时就滚在眼里,当真是一派弱柳扶风、楚楚可怜的珠玉之姿。
闵妃越看越觉得碍眼,就像眼皮子里进了砂子般的不舒服。
时吾君连忙上前一步,开口回护道:“回娘娘话,家妹这几日身子确实不大舒服,若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两位娘娘海涵。”
其实闵妃曾经是很喜欢时吾君的,容貌大方,不艳不俗;举止有度,进退相宜,且出身高贵。她也曾不满过,凭什么好的女孩子首先都要可着太子?她儿子怎么就不能有这样一个正妃?可如今时吾君真的即将成为她的儿媳,她却又不高兴了。
这算什么?好的时候不给,太子废了、时家失了势快死绝了,这时候才想起她儿子了?当她儿子是什么?
自然看时吾君也十分不顺眼。
抿了口茶,她幽幽叹了口气,“说起来,家里遭了这么大的事,换谁也是个难过的坎儿。可君儿你不一样,你原本是作为太子妃养起来的,心胸气度可不能与普通女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