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蓬莱,这本该是仙家修炼的洞天福地。然而仙这个字一般是人,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欲修成正果的人自然不是少数。于是,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演化,蓬莱渐渐成了人们欲望的聚集地。
然而,修成大道的,甚至是被各宗门看上收走的,都只是寥寥数人,绝大多数的,都只能在蓬莱山脚碌碌终生。随着人们的集聚,凡尘中的一切都逐渐在这山脚有模有样地复刻出来。
赌坊,酒家,窑子,或是黑市,凡尘里沾着灰烬和血水的地方,这里也一个都不落下。
小天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作为老鸨的儿子,他算是幸运的,在他懂事的时候开始,有他娘一口饭吃,他的小肚子就不会饿着。
就算是没饭吃的雪夜,小天子也会和窑子里的一群姐姐哥哥围着火炉说话。
“小天子要好好念书,将来做个有才学的人,等着东华门三年一次的选调,能进去做个侍奉笔墨的也好。”
披着头发的艳红姐姐这样说道。
“瞎说什么呢?小天子长得这样俊俏,将来不成个花魁相公,被那些大人物捧在掌心里不必做个笔墨童子强白辈了?”
左边穿着杏黄披纱的双燕嗔笑着道。
“你们这些女孩子家,怎么知道我们这些做小倌的苦楚,你可不知道那些模样俊俏的小郎君在床笫上可是会折磨人了。”
双手围着炉子的男生细声细气道,一脸你们少在这里胡说的样子。
“诶呀,你就少在这里正经了,上次我们一起侍奉柳老爷的时候,你可是二话不说就把那整个吞下的。”
旁边一个面白童子看他哥正经的样子,立刻毫不迟疑地戳破了,这些他哥立马板起脸去门厅那边看雪了。
“你敲他,小天子,你肯不能学他假正经,我跟你说,我哥他一直稀罕街角的那个卖油郎,可是那卖油郎一年才有几个铜板,他倒是拿什么来赎?要我说,你若心疼他,就跟你娘说道说道,就当成全他们这对雄鸳鸯了。”
就在这时候,小天子的小身子被一双大手报了起来,那是一双女人的手,手的主人是一个将近不惑的妇人,妇人薄唇杏眼峨眉,也能看出来年轻时候是个美人,只是两颊的皱纹让她如今看来不怒自威,而眉眼里又带着三分娇俏,自然妩媚全无,风韵犹在。
“白仙儿,你可少在这里瓶嘴吧,要是你哥走了,我也把你这个拖油瓶一起赶出去,我这里可不吃白饭的。”
妇人一来边上的丫头姑娘就瞬间闭上了嘴巴。
“今天还是没有营生,库里的米面也没有多少了,照例,今天喝白汤。”
白汤就是兑了猪油的淡盐水,没米没肉,大冬天的一屋子人对着一口锅吞吐沫。这是乐半天的规矩,没接客的日子里,上到老鸨,下到龟奴,大家都围着炉子,喝同一锅子的热汤。
“小天子,别闹。”
小天子刚刚还和哥哥姐姐一起说话,现在被他娘抱在了腿上瞬间有些不太高兴,小腿扑棱扑棱的。
小天子已经六岁了,但是他还说不全话,一来他娘太忙,二来他本就比旁人慢一拍。
慢一拍地哭,慢一拍地笑,这让他和塾里的孩子玩不到一起去,所以他娘就把他接回来了。
当然,接他回来还有一个原因。
有别家的孩子骂他没爹。
那是一个中午,小天子神情呆滞地回了家,他干净的白袍子上面有一个大大的泥脚印。
这是头一次,她娘下午就丢关了窑子跑到塾里的去,恰逢一个高状的孩子在说小天子没爹。
“江寒天?我呸!他娘就是个万人骑的驴!他爹?估计是死得不能再死的王八吧!”
两个巴掌之后,小天子就再没去那塾,于是,小天子就成了失学儿童,天天和窑子里没有营生的哥哥姐姐混在一起,因为是老鸨的儿子,哥哥姐姐对他都很好,当然时间久了,再加之对方是孩子,半真半假的也就成全真的了。
比如说,此刻白仙儿怀里就藏着一块芝麻糖,他正准备喝完白汤,和小天子背着他哥偷偷分了。
当然,其实他哥瑾哥儿也有留吃的,不过他哥是会分给他的。
他和他弟是小天子他娘收留的孤儿,很久以前他们俩就有了藏吃的这一习惯,当然现在几乎乐半天全员都有了,包括小天子的娘,她也会藏点面饼留着给儿子,毕竟儿子还小,光吃白汤会饿着。
然而,当有人反对明明还有库存却硬要喝白汤的时候,小天子娘,也就是乐半天老鸨芸十娘却坚决反对。
“这是乐半天的传统,更何况一年也没有几次这样能大家吃在一起的时候了。”
然而此刻大家其乐融融一起喝着白汤的时候,站在瑾哥儿却失身叫了出来。
“哥,你瞎喊什么呀,我们小天子的魂都快给你叫出来了!”
芸十娘白了白仙儿一眼,她很反感别人说他儿子,尤其是说他儿子不好的。
“白仙儿,你怎么说话的!”
“我们小天哥儿哪里是那样胆小的人。”
马上双燕就狗腿地讥讽了一下白仙儿。
“你们快过来,有个红毛小子倒在我们店门儿前了!”
其二
小红毛醒来的时候,就见到了一群穿得很暴露的男男女女或坐或站地在他身边。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我怎么会在这里?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疑惑三连!
小红毛警觉地看向那些人,小脸上写满了你们是坏人的字眼。
“瞧瞧,这小狼崽子,我们把他救了,他就着反应!哥,你还不如刚刚和你的卖油郎多看几眼呢?现在可好,给我们店里捡来了个白眼狼崽子。”
白仙儿浮夸地掐了掐小红毛的小脸,在上面留下了被虐待的痕迹。
“哇!”
小红毛哭了,粉扑扑的小脸上滚落下豆大的泪珠。
白仙儿和他哥以及边上的一种莺莺燕燕有些惊奇,这个小红毛不是孤儿。
孤儿是不会在人前哭的,他们的眼泪没有人会心疼。
“娘,他是小红毛耶!”
芸十娘抱着唆着手指的小天子上来了,小天子看见了躺在床上哭泣的小红毛欣喜地说。
小红毛听到孩子的声音,也就不哭了。
那明明是一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孩子,居然叫自己小红毛。
小红毛生气了,他拿着手边的一个绣花枕头就朝着那个奶孩子砸去。
当然,芸十娘一巴掌就拍到地上了,结果就是小红包被芸十娘收留下来了,当然,那天晚上他被罚跪了。
小红毛的父亲是汉人,母亲是吐火罗人,来这里行商,然而遇上了这里的地头蛇,他爹仗着自己有点功夫,敬酒不吃吃罚酒,和他娘都成了刀下冤魂。
小红毛偷跑出来就栽倒在了乐半天的门前,所以在他惊魂未定的时候遇上了这些在冬天还穿着暴露的莺莺燕燕,难免反应过激。
但是,那天晚上,当月亮爬上西楼,当楼上的莺莺燕燕有了营生的时候,小红毛被罚跪得也昏头昏脑,肚子里叫个不停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世界里出现了一只粉嫩嫩的小手,手上抓着一块芝麻糖。
饿的时候什么都是香的,更何况是一大块香甜的芝麻糖呢?
小红毛扑了上去,小天子吓了一跳,因为对方凶恶的样子像是要吃了自己。
当小天子收回自己的手时,惊喜地发现自己的手还在,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
红毛小子舔了舔嘴唇,像是还在回味刚刚的味道。
“我,我爹姓江,我叫江寒天。”
小小的声音,力道不是很大,说得也很满,慢吞吞的,像是一只尽力爬行的蜗牛。
“哈,我叫东郭冉,你能跟你娘说个事情吗?”
“什么事情啊?”
小天子瞪圆了自己的大眼睛。
“我饿了。”
那天之后,小天子有了自己的认字老师陪读以及玩伴。
至于小红毛,他多了一个一生对他最重要也唯独割舍不下的人。
时间过得飞快,七岁,八岁,九岁,十岁,十一岁,直到十二岁的那一天生日前,他们一起度过了五个生日。
虽然每次都只有并不太好吃的阳春面,但是对于两个孩子来说,能吃饱饭的每一天都是生日。
蓬莱镇经过了一千多年的兴衰更替,已经比神州最繁华的长安还大了,但是相比人才荟萃,和平久安的长安相比,这里就是一锅没有搅匀的粥。
有的地方穷,有的地方富有,比如说,有一次桃花开的时候,小天子和小红毛一起趁着他娘和纠缠蓝哥儿的恩客周旋的时候,偷溜出了这一片儿。
他们跑出去的时候是中午,回来的时候却是晚上。
毫无疑问,他们被罚跪外加挨饿了,当然,挨饿是不可能的,他们俩个早在外面吃过了。
“冉冉,你说,为什么那地方还有那样的孩子!”
“小天子,说了多少遍,要叫我冉哥哥!”
小红毛纠结了一会对方对自己的称呼,然后又细声叹气道。
“这世道不好啊!不好的世道就会产生不好的现象,这是夫子曾经和我说过的,自然,那些没吃饱饭的孩子就会去偷窃,他们也知道,但是他们饿啊!”
小天子还是第一次看小红毛这样说话,有点不太能理解。
“嗨,你也不用太介意,反正你还有你娘,一辈子也不用愁这些的。”
“哦,你还饿吗?”
小天子手上又多了一块芝麻糖。
“嗯,我饿了。”
糖被拿走了,然后小天的嘴被糖堵上了,一半的甜蜜,一半的香软。
那是朋友之间分享之后才有的味道,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