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深夜里,一场暴雨说来就来,没有任何征兆。
轰隆隆!哗啦啦!
雷电夹杂在漫天雨幕里,似乎将黑夜渲染成了白昼。
“滴答——滴答——”
雨水从发霉的屋角渗漏进来,小半张墙壁都因长期浸泡在水渍中而发霉,还有大片的墙灰剥落。
分不清是水渍、汗渍、泪渍还是血渍的混合污迹,和灰尘以及时间的沉积一起,将四面冰冷的墙壁染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
从墙壁高处开的一扇两个巴掌大的小窗里投映进来的天光,有时候甚至让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那光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粉尘,空气里涌动着某种秽物和血腥味混合形成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夏黄氏最初两天被关在这间牢房里的时候,一天能吐八回。
直到现在,倒是减少了五六回,毕竟,呕吐也是需要力气的。
刚遭了一道刑,她是被官差拖着扔回牢房里的,身体歪斜着倒在干草铺成的简陋的“床”上,四肢瘫软,一动不动,宛如一条死狗。
劣质草药根本没法迅速止血,她身上的不少伤口仍在渗着血水,囚服被鲜血染透了,已经分不清原来的颜色和样式。
有苍蝇围着她飞舞,发出嗡嗡嗡的恼人声响。
若是放在入狱前,她早就大发雷霆让下人去处理这些恶心的脏东西,但现在,她筋疲力竭,只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
但京兆府暗牢里的刑,连死都不让。
她只能痛苦地熬着,日复一日,不知道自己剩下这半条命要熬到哪一天去。
胃里,刚被提着脖子硬塞进去的馊饭开始翻腾了。
一股呕吐欲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涌上了喉咙,她半张着嘴,试图深吸一口气,将这种感觉咽回去,下一秒却只觉更加难受,连忙别过头,身子还没来得及翻转,秽物便从她的口鼻中一齐喷涌而出。
火辣辣的疼痛感从咽喉直上鼻腔,最后撞进脑海里,像是被人用一根长长的针由上而下地刺进去!
这种感觉,令她想起刚才受的刑,整个人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水……”
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
门外的狱卒偶尔来回,没人听到她的哀求。
满口鼻的辛辣和刺激气味,还有喉咙里浓烈的铁锈腥气,让她实在有些忍耐不住,奋力想要爬向门边。
“给我水……”
嘶哑的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面隐约传来人声和脚步声。
“快点快点,人抓到了,正送到刑房去呢!这个小女表子,藏得这么深,真是让我们好找啊!就为了她,老子好几天没有睡过囫囵觉了,今儿非得给她上个重刑不可!”
“可不是么?你说她好好的,去招惹摄政王的人干什么?她那老娘上次不就是惹了那个人,现在还在咱大牢里关着,每天三道刑,就不知道长点记性?还敢放火烧祠堂?”
“那老娘皮就算了,这将军府的小姐,娇生惯养,细品嫩肉的,也不知道能扛多久!”
“啧!依我看,用了刑,再把她丢男牢房里去……嘿嘿嘿!”
说话的是两名狱卒。
他们似乎正在商讨,要怎么对付一个刚刚抓到的纵火凶犯,而那个纵火凶犯,是某个将军府的小姐,母亲还关在这京兆府的大牢里,每日被大刑伺候……
每一句话,每一个点,都像是针在狠狠地扎着夏黄氏的神经。
“非得给她上个重刑不可……”
“细皮嫩肉的,也不知道能扛多久……”
“丢男牢房里去……”
狱卒勾着暧昧弧度的尾音在夏黄氏耳边盘旋,像一记重锤敲在耳膜上,振聋发聩的声响令人头脑发昏,一阵阵天旋地转伴着胃里翻腾的馊味儿和喉咙里的血腥味,呛得她清醒了不少。
“不可能……不是她……”
夏黄氏喃喃自语,声音像是被折断了的树枝被风吹着,发出低哑、干枯的濒死的声音。
明明说好了会保护她的!
那个人,说好的……
夏黄氏心里想着,一个激灵用手抓住牢房的铁条。她的手上全是干涸的血污,还有新的伤口正渗着血,宛如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
“我要……我要见府尹……府尹……不!我要见夏云杏!我要见夏云杏!夏云杏!”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吼得嗓子都逐渐发麻了,满嘴的血腥味,好像是含了一块锈迹斑斑的铁块儿。
轰隆隆!
雷电撕裂阴沉沉的天幕。
暴雨已经下到了第二天早上,还没有减小的趋势。
屋檐下的雨帘簌簌垂落。
房间里太闷热,夏沉烟吃完了早饭,便在走廊上来回踱步消食,手里还捧着一卷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
家里放的这些书,她基本已经倒背如流,但仍抱着温故而知新的态度,不时翻出来温习一下。
上辈子她被夏孙氏蛊惑,可是最讨厌念书,是兄长拉着她“伴读”,硬往她的肚子里塞了些墨水进去。
后来被赶出夏家,即便名声不怎么好,可她琴棋书画都有所涉猎,还能借此赚点钱补贴家用。
那时候,她才明白兄长的良苦用心。
这一世她汲取了经验教训,哪怕朱雀国再怎么重武轻文,也不是完全荒废了文科,有才华傍身不是什么坏事。
她没了灵根,对夏孙氏来说,基本失去了威胁,毕竟女子要当文官可比当武将难得多,而且绝没有希望争夺忠武将军的封号。
再者,很多人觉得,女子学习琴棋书画,无非是为了博男子的欢心。
前世她有惊人的美貌,加上才华横溢,即便名声毁了,也未必没有翻身的余地,才逐渐被夏孙氏所忌惮,如今她只是个丑女,夏孙氏便随她去折腾了。
“小姐!”李妈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飞奔过来,差点滑一跤。
还好夏沉烟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不免嗔道:“李妈,你多大年纪了,就不能稳重点?还以为自己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呢?”
李妈用白眼轮了夏沉烟一眼,没好气道:“小丫头片子,现在还学会打趣你李妈了是不是?李妈我可是五六十岁的年纪,十五六岁的心!”
夏沉烟噗哧一声笑出来,连声道“好”。她真希望,她的李妈能永远保持着这颗十五六岁的心。
跟夏沉烟说完俏皮话,李妈又恢复了平日里总是略带担忧的模样,道:“摄政王府刚才来人通禀,宣你去王府觐见。”
忍了忍,她没忍住,于是补充说:“这摄政王总归不是什么好人,他不会为难你吧?”
“我治好了诰命夫人,王爷为何要为难我?”夏沉烟好笑地反问。
六月已过,七月降临,诰命夫人非但没有毒发身亡,反而有明显的好转迹象。现在,摄政王应该能确认,她的确救了诰命夫人的命。
“再说,你怎么知道王爷不是好人?”
李妈瞪大眼睛:“外面的人都说他……”
“那外面的人还都说我是废物呢,李妈也觉得他们说得都对?”夏沉烟知道李妈想说什么,摄政王在坊间的名声如何,她一清二楚。
“那当然不对了!”李妈瞪大眼睛否认,还隐隐有些愤怒——那些胡说八道的人实在太过分了!要是让她抓到,非得撕烂他们的嘴!
夏沉烟笑了笑:“所以啊,别人说的话,不用全信。尤其是对一个人的评价,好不好,要自己用心去感受的。”
李妈只是个出身乡野的村妇,也没什么心机,跟她讲大道理,她听不明白。可她有一颗护主忠心,谁说她家小姐的坏话,她是要跟人拼命的。
夏沉烟这简单一句话,反而比长篇大论,更能让李妈明白,“外面的人”说的话,未必都是真的。
李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这个摄政王,他是好人吗?”
夏沉烟的眼前勾勒出君卿衍那张妖娆到极致,极具迷惑性的脸。
大概她真是被迷惑了。
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弯起嘴角莞尔笑道:“嗯。他是个很好的人!”
明明手握着滔天的权力,却从不因自己的好恶而滥杀,还愿意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费心。
她有时候觉得,他对生命其实是有一种敬畏之心的,只是这种敬畏的判断准则,未必是所有人都能认同。
但目前看来,至少她是认同的。
“好了,我先去王府一趟,摄政王也该兑现该给我的奖励了!”
夏沉烟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了门。
走到大门口时,迎面撞上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夏云杏。
夏云杏面色沉郁,步履生风,就差没把“老娘很火大”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后面撑伞的小丫鬟,一路小碎步才能跟上她的脚步。
“大姐!”夏沉烟极没有眼力见儿的凑上去,笑吟吟地打招呼。
夏云杏大概还没有从震怒中回过神来,阴郁的眼神落在夏沉烟脸上,有种下一刻就要将夏沉烟撕碎的狠厉嗜血之感。
夏沉烟直直地看着夏云杏,余光早已不动声色将眼前人上下打量一遍,扫到了裙摆下那一小块血渍,眸光微凝,又迅速地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