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慈和夏沉烟之间有整整十四道题的差距。
就算是扣掉一道题的分数，也无法弥补这个差距。
但在她如此大获全胜的情况下，能够揪住她的一个错处，显然能让失败者们稍微振奋起来。
就算她赢了又怎么样？
她也犯了错！
她也只是个凡人而已！
“错字？”
卓翎接过纸条，扫了一眼。
这是夏沉烟答的最后一张纸条，字迹比之前略微潦草一些。
内容比较生涩，是一篇描写玉石的文章。
其中有一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甚至像是画出来的。
卓翎冷笑道：“就算你想不起下面这一句，也没必要用一团鬼画符来敷衍吧？”
魏博士争辩说：“可能是写得太急了……”
“比试场上，一道题可能就会决定输赢，着急也是情有可原。但为了赢，就毁掉一道题，这种做法实在是败坏文德！”卓翎不依不饶。
比试之前，是祝东风主动提出，为了防止有人恶意抢夺纸条，答错了扣分，但这其实只是处罚方式而已。
如果真的这么做了，还是在两国交流的比试上，传出去那名声可就毁了。
朱雀国虽然不重视文科，但也正因为如此，文人们的小圈子内是十分看重品德和名声的。
毕竟他们的生存环境已经够艰难了，丑闻只会让糟糕的现状雪上加霜。
“她不会那么做的。”
“夏三小姐不是那种人！”
祝东风挺身替夏沉烟辩解，没想到，有人比他更先开口。
他有点诧异地看向了君卿衍。
这个纨绔的摄政王，素来最不爱管闲事。
虽然今天这个事，算得上跟他有关。
但在夏沉烟自己都没开口的情况下，他就替她反驳了别人的批判。
前所未见。
“这个丫头精明得很，不会给你们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君卿衍弯起唇角，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如果那张纸条有问题，刚才这些人提出来的时候，夏沉烟就会有反应了。
事实是，她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并不急着澄清。
就像之前每一次那样。
在画舫上如此，在公堂上如此，在王府被英姑指控的时候也是如此。
每次自以为抓住了她的小辫子的那些人，最后结果都不怎么样。
其他人都觉得君卿衍的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夏沉烟却笑了起来。
她和摄政王之间，还真是达成了一种莫名盲目的互相信任。
“卓先生你可看清楚了，那究竟是错字，还是别的什么？”
卓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从这个小丫头眼里看到了一股自信的光芒。
难道真如那个君卿衍所说，这丫头留着后招？
就在他思考时，阮慈不服气地说道：“一团鬼画符罢了！”
夏沉烟微微挑眉，“‘南山有美玉，击之丁当声如清泉坠岩。’这个字，是‘丁’，千年前四国文字尚未统一，这是我们朱雀国的古文字。藏书室二楼左手第五个书架第一层右起第四本，有一本《古文字参详》，可以找到这个字。”
古文字？
大家面面相觑。
练习书法虽然会教各类字体，但除了那些文学大家，谁会闲得没事去研究古文字？
别说卓翎还是青龙国的人，就算是在座这些博学者，在这个领域也未必有所涉猎。
偏偏，夏沉烟她大哥喜欢读古籍。
很多古籍至今已经失传，费尽千辛万苦也只能寻到最初的本子，也就是用古文字所写的古本。
之前关于矔疏和赤焰琉璃的传闻，也是从一本快要失传的古文字传奇典籍上看来。
最初为了能读懂这些鬼画符一般的文字，夏云疏不得不自己钻研古文字与现今通用字体的互译。
很多时候，他在一边钻研，夏沉烟就在一边看书，后来她也会帮忙，久而久之，也有了不少积累。
国子监的藏书阁是全国上下所有学堂里最大的，藏书十分丰富，能找到许多现今失传的孤本、古本。
藏书室里的书不能外带，夏沉烟就常常自己带着本子去抄录，一坐就是两三天。
她读书的速度快，记性又好，这些年来，几乎把整个藏书室都背了下来。
君卿衍看着夏沉烟，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笑意。
他递了个眼神给言齐，言齐会意地出面说道：“还不速速去将那本书取来？免得别人又说我们糊弄人！”
书法博士魏大人亲自带着人去了一趟藏书阁。
没一会儿，他就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本极其破旧的古文书回来了。
普通的纸质书很难保存千年之久，这一本是有灵力加持，即便如此，纸业也已泛黄破损。
好在被翻动的次数少，因此，人为破坏的痕迹很少，在一定程度上让它能多保持些年头。
“藏书室的确有这本书，而且，真就在夏三小姐说的那个位置！”魏大人说道。
《古文字参详》这样冷门的本子，这么多年夏沉烟几乎没见过别人动过，所以她连这本书在哪个位置都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来。
“第十页，左上第二个字。”
魏大人根据夏沉烟的提示，翻到那一页，找到了“丁”字核对。
“没错！这个字没有写错！”
“哎呀，没想到夏三小姐竟然对古文字也有如此研究！”
大家互相传阅了典籍，最后传到了卓翎手里。
古籍上的字，跟夏沉烟写在纸条上的一模一样。
卓翎阴沉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夏三小姐真是博学强记！”
阮慈也很不服气，毕竟输给一个朱雀国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回国之后肯定会被人笑话！
而且，输了这场比试，老师还要被迫给朱雀国那个没用的摄政王低头道歉，更是奇耻大辱！
可是有古籍作证，夏沉烟并没有写错字，更没有恶意竞争。
他只能忍着火气，气鼓鼓地哼唧道：“简简单单的一个字，非得搞出这么多花样，你们朱雀国做学问就是这么华而不实，所以才会这么多年毫无建树！”
“就是！卖弄什么啊！”
“不就是几个鬼画符嘛，有什么好研究的？”
几个崇拜阮慈的同学义愤填膺地附和。
朱雀国的人也不服气了。
卢家小姐故意捏着嗓子说道：“人家卖弄，那也是有卖弄的本钱，答了一百二十道题，还有精力想古字体。而有些人光是应付比试就耗尽了心力，就算想卖弄，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呀！”
有了她带头，平时就簇拥着她的那些人，也纷纷跟着说道：
“才华比不过，就开始鸡蛋里挑骨头。这就是青龙国的文德？”
“青龙国不会是输不起吧？”
“啧啧！一个个的自称君子，却跟一个小女子过不去，真是丢人！”
阮慈被人捧惯了，冷不丁遭到这样的打击，还被冷嘲热讽一通，气得脸色煞白：“你们！”
眼见双方有要吵起来的趋势。
祝东风赶紧呵斥自己人：“都给我闭嘴！”
卓翎也喝止住了阮慈等人：“别说了！”
这俩人本是互相欣赏，互相敬重，才促成了今日这场交流会，自然都不想闹到彼此难堪的地步。
这时候夏沉烟才开口，面向卓翎问道：“卓先生，胜负已定，不知我们先前的赌约，您可还认？”
祝东风有点尴尬地想要将这件事带过去：“几句戏言，何必如此当真？沉烟你寻常也不是争勇斗狠之人，不如就此作罢！”
夏沉烟笑了笑：“如果卓先生当众说他要毁约，我自然也不会强求。选择权在卓先生手里，不在我，也不在老师您。”
“……”祝东风一滞。
夏沉烟与他私交不错，平时她话很少，很能虚心听取别人的话，对待他的态度也很恭敬。
他一直觉得她是个很谦和柔善的女孩子，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她身上其实也有好斗的一面。哪怕是他出面，她也不肯退让半步。
还是说，是因为……
祝东风向君卿衍的方向看了一眼，嘴唇紧抿成一道略显忧虑弧度的线。
话头被夏沉烟堵死了，其他人也不好再进去和稀泥。
卓翎脸黑如锅，显然夏沉烟是在逼他做选择，要么毁约，被骂不守承诺的小人，要么放下尊严，去跟君卿衍低头道歉。
无论他怎么选，丢脸都是无可避免的了。
“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
卓翎站起来。
“老师！”阮慈急忙拦住师长。
虽然俩人不过八九岁的年龄差距，但卓翎在青龙国的国学堂里颇有名望，深得学生爱戴和敬重。
眼见卓翎要受此屈辱，阮慈既恨自己无能输了比试，又恨那丫头竟非要折辱师长。
他狠狠地瞪着夏沉烟，道：“是你们朱雀国极力邀请我们来游学交流，老师才应邀前来，你们不但不尊重他，还要如此羞辱老师，这就是你们朱雀国的待客之道？”
祝东风有些理亏地说道：“此事是我……”
“羞辱？”夏沉烟幽幽地打断了祝东风似要道歉的话，冷冰冰地看着阮慈，“方才尊师大放厥词，羞辱我们王爷的时候，可有讲过尊重二字？”
阮慈也不知道是着急还是自知理亏在先，仍是强词夺理道：“老师只是说了事实而已！”
朱雀国摄政王君卿不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么？又不是冤枉他！
夏沉烟微微笑道：“事实是要证明，不是用嘴说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刚才卓先生才是现场给我们展示‘目不识丁’的那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