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东风其实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也不是故意不吭声,站在那里听墙角。
只是,院子里的琴声正嘈嘈切切,如万流奔涌,让他杵在那里,一时忘了打招呼。
直到夏沉烟自己注意到有人来了,仓促地收手,只留下一串潦草的尾音。
“祝先生,你怎么来了?”
夏沉烟微喘后平复了心情,目光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带着一丝笑意。
落日余晖映在她澄澈的眼眸里,像是一汪流火的清泉,无端灼得祝东风心底有些发烫。
以至于他顿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答:“噢,安顿好了卓公子他们,回来正好路过夏府,想着来进来看看。”
看什么呢?
莫名的心虚窜上来,他不由自主地补充说:“听说你们今天在骑射场出了点意外,先前没听嬷嬷提起,我竟不知。你……可有伤到?”
这件事,还是安置青龙国的交流团时,听他们说的。
嬷嬷不想给自己找事,也不想给那位骑射老师找事,想着反正也没有闹出大事,干脆就把那件事遮掩了过去。
“我要是受了伤,那嬷嬷也没法子这么轻易小事化了了。”
夏沉烟笑起来,似乎并没有觉得是一件多大的事。
祝东风的表情却很严肃:“在学堂里差点闹出事故,这绝对不是小事!就算没有伤人,我也定会将此事上报国子祭酒,依照规矩处置,给你一个交代!”
国子监的规定,夏沉烟无权置喙,如果祝东风坚持要处理,她也没理由说不。
不过她心说,那罪魁祸首卢昱芸摔下马还被踹了一马蹄子,目测是断了至少两根肋骨,没个十天半月好不了,估计也用不着别的方式来罚他了。
“你刚才的曲子……”
祝东风把事故的话题揭过,转回到了琴曲上。
刚才那一曲虽然没有收尾,但一器具三籁,三音交错,高山涌泉、万流奔腾俱在眼前,声声催人肝胆,至今那袅袅尾音仍在他心间打转,让他的心境难以平息。
就好像是曲声终了,他却被留在了曲声勾勒出的那幅情景里,走不出去。
“我之前无聊的时候自己作的,本来是闲着在院子里打发时间瞎弹,没想到你会来,污了先生的耳朵了。”
夏沉烟说谎根本不会脸红,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这首曲子,是她前世作的,算是她在雀都的“成名曲”之一。
后来却被夏云葵据为己有。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在心底嗤了一声。
那个丫头大概真是一如既往的喜欢偷东西呢。
“怎么会!”祝东风连忙摇头,“我从未听过如此悠远空灵的妙音!无论是谱曲,还是弹奏,都惊为天人!”
很多出名的琴师,都未必能得到一句“惊为天人”的夸赞。
祝东风却对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用上了这个词。
若是让旁人知道,肯定要觉得他夸张过头了。
但其实夏沉烟在古琴上的造诣,确实非同一般,散音、泛音、按音的运用与转换出神入化,可以说是毫无瑕疵,生生在人眼前造出活灵活现的场景,仿若瞬间置身其境。
当年她可是凭这一曲博得满堂喝彩,一夜之间名满雀都。
前世种种,追忆起来徒增伤感。
夏沉烟按下心绪,谦虚道:“先生谬赞了。学生需要进步的地方还很多,你可不要一下把我捧上天,免得我太骄傲了,摔下来可是会很疼的!”
“你确实有值得骄傲的资本!老天爷在这一点上,应该是偏爱你的。”
祝东风毫不吝惜自己的溢美之词,心里却有些遗憾地补充了一句:可惜,生在了朱雀国。
以夏沉烟这样的奇才,要是生在青龙国,哪怕是白虎或者玄武国,也一定能早早地大放异彩。
也正因如此,他才从不掩饰自己对夏沉烟学识的欣赏,俩人私下交往时,他更是舍得表达这一点。
夏沉烟知道,他是想鼓励自己,无论在多艰难的环境里,也不要放弃对文科的追求。
而且,在外人看来,她除了做学问,好像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吧?
所以她也不谦虚地点了点头,应和祝东风的夸赞:“我应该是比一般人要幸运一些的吧。这不,这么好的琴巴巴地就送到我跟前了,一般人哪有这样的好运?”
一分钱不花,莫名其妙就得了一把名琴,可不是运气爆棚咋的?
“我没你那么懂琴,它留在我手里,是浪费。我现在更加肯定,它天生就是为你而存在的。”祝东风看了一眼那把桐木凤尾琴,又看了看夏沉烟。
天生就是为你而存在的。
这句话在夏沉烟的脑子里重复了一遍。
她想起前一世,他将这把琴给她时,曾说过一句:这把琴本来早该属于你。
那时候她不懂,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前世他也是打算在这场比试后,将琴给她。
因为他觉得,这把琴天生就属于她。
可惜那一世,当他游学回来时,她已经成了声名狼藉的通奸荡妇,被撵出夏家,同时,自然也被学堂开除了学籍。
若不是后来为了救大哥的性命,她厚着脸皮去找祝东风借琴,大概一辈子也没有机会碰到这把桐木凤尾琴。
没想到这一世,它如此顺利地到了自己手上。
也不知道,是她改变了原本的命运,还是,这才应该是她原本的命运。
如果前世未曾被夏家,被那些人毁掉,她是否会顺利地得到很多美好的东西,遇到很多美好的人,留下一段段很美好的记忆……
不过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反正她已经对自己发誓,这一世她要还自己一个正常的人生。
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夏沉烟收下这一世祝东风的夸赞,又为他弹了一曲,才将他送出门。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终于入了夜。
夏沉烟气定神闲地在房间里喝着茶。
夜里喝茶,被别人看见,大概要骂她神经病,今晚还想不想睡觉了?
但她笃定了今晚怕是根本没得睡,所以喝喝茶,正好提神等着看戏。
过了戌时,天边一轮皎洁的峨眉月。
这么好的天气,正适合修炼灵力。
刚这么想着,宅院某处就响起了一声惨叫。
眼前的桌椅突然开始轻微地震颤起来,将茶壶和茶杯震得叮当作响。
紧接着,摆在窗台前的盆栽“咔嚓”一声,枝干莫名地自己断裂了。
震颤越来越剧烈,要不是夏沉烟眼疾手快把茶壶和杯子端起来,就要被摔下桌了。
然后木质的柜子、床也开始咯吱咯吱地摇晃,抽屉不受控制地刷一下自己退了出来,啪嗒摔在地上。
就像是地震!
夏沉烟走出房间,抬头看了一眼某个方向,不出所料地看见一道强烈的棕色光芒冲天而上,笼罩了头顶的小半片夜空。
“小妹!”
“小姐!”
夏云疏和李妈赶了过来,随后紫陌也匆匆忙忙地从房间里跑出来。
大家都一齐望向了发出棕色光芒的方向。
“这是、这是发生什么事了?”紫陌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嘀咕。
话音刚落,旁边那棵大树发出窸窣的声响。
苍老的树干上竟然同时龟裂出无数细小的裂痕!
树冠沙沙地抖动起来,有些脆弱的枝条直接“咔嚓”折断,随着枝干的晃动,朝地上坠落下来。
紫陌抱着头,尖叫着躲开。
“房、房间里的横梁都在晃,这这这、这是不是要塌了?”李妈面如菜色,不安地拉扯着夏沉烟,“大少爷,小姐,我们赶紧出去吧!这里不安全!”
然而发生震颤的并不只是东院,整个夏府,包括附近几条街的木质建筑和家具等都在震荡。
好多人都从家里跑了出来,聚集在街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不像是地震。”夏云疏倒是冷静一些,环顾四周后说道,“地面根本没有动!”
准确来说,好像只有木质的物品在动!
“那那那这是怎么回事?”李妈慌乱地问。
不知道为什么,夏云疏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小妹或许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看向夏沉烟,带着一丝询问的意思。
这是不是就是她说的,今晚别睡太早的原因?
夏沉烟知道兄长想问什么,但没有直接解释,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那道棕色光芒的方向:
“你们看,那是不是三房的院子?”
二房的院落在正北,长房和三房则分列东西。
那道棕色光芒,正是从西院发出的。
按照距离来看,就在夏府内,也就是三房所在的位置!
“好像……还真是!”夏云疏倏地眼前一亮,心底愈发肯定了先前的猜测。
“过去看看吧。”夏沉烟说罢,举步就往西院走去。
夏云疏他们也没耽搁,赶紧跟上。
快到西院,就听见了里面的惨叫声:
“啊——!啊啊——!”
声嘶力竭,好不痛苦。
“这声音是……”紫陌睁大眼睛,有点不敢确信。
李妈恍恍惚惚地补充道:“好像是五小姐?”
夏沉烟径直走进院子里,瞧见这里已经围了好些人,三房老爷夏成凯和夫人王氏,以及郑姨娘都在,还有一些不明所以的下人,大概也是循着光跑过来的。
那道强烈的棕色光芒正是从夏云葵的房间里发出,而这里也是震颤最厉害的地方,院子里的树木都被尽数折断,一片狼藉。
很快二房的人也赶了过来。
刚一进院,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