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白的肌肉,殷红的鲜血,褐色的伤疤,以一种扭曲的姿态交织在一起。
简直触目惊心!
饶是自诩在尸堆里打过滚的夏沉烟,看到眼前的场景,也感到脊梁骨一阵凉意窜上来。
这真的是活人吗?
床边坐着个面色沉郁的老大夫,手里拿了碗糊状的黑色药膏,正小心翼翼地往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上抹。
很多伤口已经溃烂了,流着脓水,或是肿成不正常的脓包。
老大夫并没有清理,只是机械一般地抹着药。
“呃……”
那个血人突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夏沉烟吓了一跳,赶紧捂住嘴,像是怕随便发出点什么声音,都会成为压垮眼前这奄奄一息的脆弱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乱葬岗里不是没有见过比这状况更惨烈的尸体,可那毕竟只是尸体。
眼前的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喝了迷药,现在没什么清醒的意识,刚才只是身体本能的反应罢了。”
老大夫看向门口的夏沉烟,这话是在告诉她,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
就算你吓得大喊大叫,床上那人也听不见。
夏沉烟硬着头皮走近,一边走一边说道:“可是,给一个重伤患者喝迷药,这样好吗?”
她并非要挑刺,所以对老大夫说话的时候,声音放得很轻,足以将疑问的成分降低,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
当然,也是因为在这样一位重伤患身边,连呼吸都会下意识放轻。
走近之后,她还看清楚了老大夫手里捧的那只碗。
如果她的嗅觉没有出错,碗里药膏的主要成分应该是蓟草和曼陀罗,主止血、镇痛的功效。
只不过,伤口都没有清理过,就这样上药,效果会大打折扣。
“内脏俱损,回天乏术,现在只是让他少受些痛苦罢了。”
老大夫平铺直叙的语气里,有一丝叹息,但看他如此淡然的样子,好像对这样惨烈的场面或者说是对生死,已经见怪不怪,能够坦然面对了。
夏沉烟听到老大夫的诊断结果,却睁大了眼睛。
如果真是这样,那还急急忙忙地带她来干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老大夫的话,眼前这人的伤势确实很重,性命垂危是事实,至于能不能救,她还得自己做判断。
于是,出于严谨的态度,以及一点点侥幸心理,她在床边坐下来,摸着那血人手腕上已经结了血痂的一道伤口,诊起脉象来。
垂下眼眸时,她还看见,这人的左手少了两根手指,断口依然平整,没有长好的粉红色新肉里露出森森白骨;剩下的八根手指头,指甲全都被拔掉了,指节上更是伤痕累累,指骨已尽数碎裂。
她的呼吸有一瞬间不稳。
老大夫也不多说什么,给她让了位置后,就向门口走去。
君卿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目光沉静地看着床的方向,不知道具体是在看夏沉烟,还是躺在床上的伤者。
“王爷。”老大夫弯腰行了个礼,又轻声开口,“她……能行吗?”
说话间,他回头看了一眼夏沉烟。
君卿衍紧抿着的唇绷成一条直线,平素挂在嘴角那点漫不经心的慵懒都被收敛了起来,只剩下严肃,和被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他没有开口。
小小的竹屋里,一时间鸦雀无声。
暑气逼人的盛夏夜,连一丝风都没有。
满屋都蜡烛,更是增添了热气。
即便只是安静坐着,夏沉烟身上也很快出了一层薄汗。
同时她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
指尖下能感应到的脉搏微弱得似乎随时会停止,气血行走则是乱到了极点。
情况,确实很不乐观。
她不甘心地又检查了一下对方的皮肤状态、瞳孔反应等等,最后面色沉重了起来。
难怪老大夫并不给他清理伤口,也难怪要给他喝迷药,让他陷入神经麻痹的昏睡中。
因为所有的治疗,都是多余的,平白给他增添痛苦罢了。
静坐了片刻后,夏沉烟起身走向宁夜寒,说道:“这位大夫的诊断没有问题,患者现在的状况,确实已经……”
穷途末路,药石罔效。
“我治不好他。”
夏沉烟垂下眼眸,掩饰着眼底的难过。
让一个医者承认自己救不了人,确实是一件很让人难受的事情,但她毕竟只是大夫,不是大罗金仙,没办法真的起死回生。
行医者,遇到重病不治的患者并不稀奇。
只是,夏沉烟遇到的确实很少,何况,是在见到这样残忍的情况之后。
经历了那样的痛苦,顽强地撑到了现在,却还是被宣判了死刑……
这实在是太残忍了!
“本王知道。”
君卿衍的情绪没有太大的波动,毕竟,他本来就不是指望夏沉烟来救人的。
她的医术再高明,也只是个人,不是神仙。她或许能治好疑难杂症,但一个五脏六腑皆已遭受不可逆转伤害的人,就算是再厉害的神医,也只能束手无策。
他定定地看着夏沉烟,继续说道:“本王不需要你治好他,只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保持一段时间的清醒。”
夏沉烟倏地抬起头,瞳孔紧缩,用震惊而狐疑的眼神看着君卿衍。
这种眼神,无疑带着质问的情绪。
人都伤成这样了,保持清醒的状态,就意味着承受无比巨大的折磨!
“既然王爷要他保持清醒,为什么还要让大夫给他灌迷药呢?”
即便听到这样莫名其妙的要求,她的第一反应也不是责难君卿衍,而是提出矛盾之处。
碎影大半夜跑到夏府,把她从被窝里拖出来,急急忙忙赶到这里,就为了让她把一个被他们迷晕的人弄醒过来?
这是唱哪出?
“他脑子受了伤,即便醒着的时候,也并不是很清醒的状态。”
君卿衍细细地区分了一下,“醒着”和“清醒”的区别。
夏沉烟立马意识到了什么。
也不知道是看穿了夏沉烟的心思,还是本来就没打算瞒着,君卿衍很坦诚地说道:“但他身上有很重要的情报,如果他死了,那些秘密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以那个人的状况,估计撑不过今晚。
如果他不能清醒地表达,那么今晚之后,那些秘密就将随他一起埋葬,成为真正的秘密。
夏沉烟看着君卿衍没什么表情的脸,又垂下眼眸,瞥向他月白色袖口上大片干涸的血迹,没有思考太久,就点点头说:“臣女明白了。给臣女半个时辰吧。”
她答应得太轻易,连君卿衍都感到有些意外。
一个正常有良知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都会用愤怒的眼神看他,甚至觉得他是个冷血的疯子。
可她并没有多说,就连看向他的眼神都没有改变,虽然有一丝疑问,却没有指责。
君卿衍动了动唇角,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也没说出口,只是答应了一句:“好。”
然后他和老大夫就出了房间。
夏沉烟重新回到床边,取打开带来的药箱——其实她原来是没有药箱的,毕竟学医这件事,她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尤其身边还有奸细盯着,带着药箱太显眼了。
所以这个箱子里装的大部分都是瓶瓶罐罐,对外称是她将之前摄政王府赏赐的药材,拿到外面医馆去炮制的各种药丸,当然,其实都是她自己研制的。
她先取出了自己的银针,刺入伤者的脑神经穴位,拔出来检查了一下上面的血迹反应,确定是颅内淤血堵塞,引起的神志紊乱。
然后又从一众大大小小的瓶罐里,取了一只绿色小瓶子,倒出一粒红色小药丸,泡水化开后喂给伤者服下。
特制的药丸有很强的活血化瘀功效,再辅以针灸帮助疏通筋络,刺激血液流通。
半个时辰后,床上的人将肿胀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宗主……”
那人也不知道是在床边站了一排的人中,精准地捕捉到了某个身影,还是从昏迷之后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下意识地喊出这个称谓。
然后他非常紧张而艰难地又接了一句,“快!……不然,来不及了!”
夏沉烟确定了他的清醒,就自觉地默默走出了房间,将剩下的时间留给君卿衍。
既然是重要的情报,既然是受了那么多酷刑也不肯吐露出去的秘密,自然不适合让她这个外人听到。
老大夫和之前开门的那位独臂老者,也从里间退了出来,只留下君卿衍和碎影。
满室的烛火已经烧去了大半,和里间那条生命的流逝一样,都接近了尾声。
大概是烛火太旺,屋内的空气很闷。
夏沉烟觉得心口好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
“要出去走走吗?”
那个老大夫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不急不缓地问道。
夏沉烟扭头看着他,有些迟疑:“可以吗?”
她是被蒙着眼睛带来这里的,说明这个地方对摄政王来说算是个秘密基地,应该不希望轻易被其他人知晓。
“来都来了,如果要灭你的口,也不差让你多看这两眼。”老大夫微微一笑。
“……”
夏沉烟心想,您老人家可真会说话。万一就是因为多看了这两眼,才会被灭口呢!
虽然这么想,但她还是大着胆子点了头,“与其做个糊涂鬼,还不如死得明白点!”
老大夫的微笑变成了哈哈大笑,抬脚往前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