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她照常来到林怡处补习。林怡让她听写了一遍单词与句子并讲解了一些语法,她发现范皊的词汇量还是很大的,就是语感不行,又细致地讲解了一些语感的技巧方法与训练,临走时特地从书柜里找出一本英语诗集叫她带回去看。回到房间范皊特意翻起了那本诗集,收录的是俄国诗人普希金的一些著名诗篇,范皊虽然看得不大懂,但好在每行英文字迹的下方都有翻译,翻开书页第一篇是《致凯恩》,篇幅有些长,看的也不是很大懂,便直接看了看下面的翻译,第二篇是《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这首诗她倒是知道,之前严学就曾经叫她在黑板上写过板书,当时读的时候便被诗中这种普普通通的亲切口吻所表述出的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所折服,心中唯一的感觉就是原来诗歌还可以写的如此普通而情真隽永。而今再看到这首诗的英文版的译文时,她倒发现里面的词语翻译有很多与之前出板书时看到的很不一样,比如第一句不要悲伤,不要心急,英文版里明显改成了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还有下面的现在却常是忧郁,翻译成了现实总是令人悲衰;还有后面还少了一句一切都是瞬息。英文版的翻译让人觉得冲淡了诗歌的优美意境,也让里面的句子失色了很多。范皊大致地看了个大概,只是把里面自己喜欢的一些诗歌抄了下来细细琢磨。随着春节的逼近,大姑一家打算在腊月二十九回去过年。大姑早就和范皊的父母通好电话,叫他们二十八号下午来接她,这也意味着补习的日子也没多少天了,不知道是林怡一天天给她布置的任务太多了还是自身的压力过大,这段时间她明显的有些吃不消,农历十二月八那天的上午,范皊依旧和平时一样来到林怡处补习,在她做完作业准备回去当口,林怡却叫住了她,让她留下陪自己喝壶茶。范皊微微有些惊诧。林怡却微笑着叫她坐下,并从另一间房内拿出一套碧色茶具开始煮水泡茶。她全程一丝不苟,专注而认真,没有多说一句话,动作优雅而又熟练,直到她双手为她奉上一盏茶,并说“请”时,范皊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茶盏并道谢。林怡又自己端起桌前那杯茶,与她对饮。过了片刻,林怡才问道:“和第一次来时喝的茶相比,这回味道感觉如何?”
范皊虽敏感自卑,却也从小聪慧,自然晓得她说的第一次是指第一天来补课时,林老师泡的那壶茶。她仔细地回味了一翻,道:“林老师那天泡的茶稍微浓厚了点,入口苦涩,但很快苦味渐淡,转而醇厚甘甜;现在喝的这壶茶,入口清淡而幽香,茶水里特有的涩味也淡了很多。”
她依旧是礼貌而拘谨地回答。很奇怪,自从知道林怡是她的补课老师之后,她再也很难如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早晨一样,轻松地把她当作一个陌生人来交淡。“两回泡的都是云雾茶。”
林怡淡笑道。范皊疑惑地看着她。林怡又道:“我爸是老茶客了,他以前教书提神,喝惯了浓茶;年轻一代大多数不像老一代口味那么浓烈,不过喝茶都是根据个人口味来冲泡的,多放几片或浓,少放几片则淡,老话说:不苦不涩不是茶。苦涩是茶的真味,而甘甜却是从苦涩的茶水中发轫。至于想喝的浓烈一点还是清淡一点,都是根据自己的口味来冲泡的。”
说着林怡又往茶壶里添开水,范皊垂目记着壶内沉浮不定的碧绿的叶片,微微蹙眉似陷入沉思。“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毕业后要做什么?”
林怡开口问道。范皊摇摇头,对于未来,她比任何人都迷茫。“你很敏感。”
从刚才喝茶,她闭口戒默时,林怡就看出来了:“你们这代人,初中毕业后算是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能考上高中的就继续再读,然后考大学,没考上高中的基本上就只有出社会打工这条路。范皊,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不考高中,你就只剩下一年多的时光是属于学校。家庭条件好点的或许还有个技校什么的可读,家庭条件不好的那么只能选择打工这条路,而你呢?毕业后你要做什么?你能做什么?你想过没有?考虑过没有?”
范皊紧抿着唇微微摇了摇头。林怡接着道:“我觉得你首先要想明白你读书应该是为自己而读,并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读的。当然也可以说读书并不是人生的唯一出路,但至少多读书可以让你以后的人生少走很多弯路的。我一直觉得我们每个人都是由肉体与灵魂组成,都是需要不断地吸收养分,肉体需要吸收食物的养分,有了食物的养分,我们的身体才能够健康长大;而我们的灵魂也需要养分,这种养分也称为精神,精神则需要我们在生活中,在学习中,在书本中,不断地吸收,升华自己,开阔自己,只有健康的身体以及高洁的精神才能够很好地滋养一个人高尚的灵魂,才能够使我们的内心充实强大,内心强大的人,在以后的人生中,才不畏艰难困苦,面对挫折,才有力量打倒。到你年老之时,你会觉得来这个世界上走一遭是有意义的。”
林怡定定地看着范皊,范皊却依然紧抿着嘴唇沉默着,她并不是不知道老师这翻说教的意思,关于人生理想与选择的那些大道理在她们这个年级比谁都听到的多,可是大道理谁都懂,只是能够理解通透并为之付出行动的人又有几个呢?这日的功课给予范皊的除了是来自林怡的严肃教学外,还有自已内心产生的一种莫名的压力,那是一种从所未有的沉重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第一次让她隐隐感觉到对于前路未知的迷茫,像是一只巨大的野兽,正张着血盆大口在前路的尽头等待她的自投罗网,那夜回到家里她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静下心入睡。她想到小时候那个瘦瘦小小的自己一个人独自走在上下学的路上;她想到那个小男孩用那双明亮而清澈眼眸告诉他:别哭了,老师马上就倒回来了,她想到简单而快乐的褚晴丽对她说:以后我就叫你阿皊,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同桌。。。。。然后又慢慢地,廖中辉狞笑地出现了在她面前,全班同学又将她围在了中间,他们大笑地指着她,推扯着她:留级生,吃花生,吃了花生考零分,留级鬼,变魔鬼,变成魔鬼推下水,她惊恐地发现张岱也在那人群之中,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褚晴丽也走了过来,她悲伤地看着她,然后拉着另外一个女生的手慢慢地离开了,她哭喊着,大声惊叫着冲出人群,不知不觉中却闯入了一片竹林,竹林里有很多人在叽叽喳喳地说话,可是她却看不见他们,只有那些声音不断地在耳边响起:快点,快追,她逃不了。她拼命地在竹林里奔跑着,想要摆脱那些声音,渐渐地那些声音越来越小了,可是前面却悄无声息站着一个人,他嘴里斜斜地叼着一根烟,稻草般枯黄的短发,左边一排耳钉,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那里等了她很久,看见她来了,他对她邪邪地笑道:你知道吗?你有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所以我忍不住想要把它摧毁。不要。范皊惊恐地转身就想逃,可是身后母亲却追过来了。她静静地看着她,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扇了范皊一耳光:你为什么要来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在马路上被车轧死的人不是你?为什么?为什么。。。。。。泪水至她眼眶汹涌而出,她一个人呆呆愣愣地站着,很快那些人又全部消失不见了。周围只有一大片灰蒙蒙的雾气在风卷云涌着,脚下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黄泥小路,世界顷刻间安静极了,她像一缕游魂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那条黄泥小道上,突然发现竟想不起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又该往哪里去?猛然间的惊醒将她从巨大的深渊里拉回到现实,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一会才找到床头的灯绳,头顶的那盏灯十年如一日的昏暗,窗外有北风的呼呼声,掀开被子,抹了一把额间细密的汗珠,门外有轻微的响动,不一会儿房间虚掩的房门被推开了,阿黄在房里伸了伸懒腰,摇晃着尾巴望着她。“出去,别进我房间,晃一身的毛。”
范皊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渍,怒嗔道。阿黄似听懂了她的话,低下头,灰溜溜地走出去。“回来。”
她又有点于心不忍。狗子很快又掉转过头来,依旧笑眯眯似的晃荡着尾巴。范皊蹲下身,捋捋它身上的毛。它是在范皊小学三年级时候被领养进来的,已经陪伴了她好些年了,记得刚来到家里的时候,除了脑袋是黄色的,全身都是黑色的,毛绒绒的特别可爱,那时她欢喜得恨不得睡觉的时候也将它抱上床搂着。小时候范皊异常怕黑,自从有了狗子的陪伴,黑暗反倒并没有那么可怕了。三年级的那年冬天,也像此时一样,外面北风呼啸,她因和妺妺吵架半夜被母亲从被窝赶出门口,那天晚上的风鬼哭狼嚎似的,她一个人蹲在大门口拍打着门板让母亲开门,屋内的人却无动于衷,她哭哭咽咽地蹲坐在大门口,旁边是一堆高高的草﨏,阿黄就睡在草﨏之中,像现在这样,望着她,拍打着尾巴,那时因为有狗子,她听老人说过,狗可以辟邪,还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她伸手抚摸着狗子身上的毛,就在她感到不怎么害怕的时候,屋内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外面有鬼来了啊,就在你边上啊,今天晚上我就不开门,让鬼掐了你。”
那时还小,不知道是母亲在吓唬她,恐惧却是一瞬间袭击了她的脑海,她站起身,不断地拍打着大门,哭喊着让屋内的人开门,可是屋内响起一句比一句更令她头皮发麻的恐吓声。后来是怎么进屋的她已然忘记了。记忆中只有那些鬼哭狼嚎的风声,和阿黄摇晃的尾巴在她脚上蹭来蹭去,似在告诉她别害怕。范皊收起那些并不愉快的记忆,许是晚上人的意志薄弱,若是平日里她是决计不让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浮出脑海的。她会拿着刀提早地将那些试图往外扩张的触手提前斩落下来,上午走时,林怡告诉她如果还没有想好自己以后要做什么,现在就认真努力读书,考上高中,再多给自己几年的时间去思考。她知道林怡说的是对的,佛能洗心,茶可涤性,范皊不是不知道自己性情在他人看来是乖张孤僻的,酒敬人,茶敬己,而林怡无疑是在以己之茶,涤她之性。虽内心并不是很动容,但她最后说的这句话却不得不让自己动容,她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很明确自己不想要什么,很显然她所说的那些路都不是自己想要走的。但是如果自己真的没有考上高中,就真的会被逼走上那些路。她明白现在真的是该收心敛性的时候了。也不再多想,竟然睡不着干脆拿出英语书来复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