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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有余辜》(十四)(1 / 1)

生命与时间对抗,是一种徒劳。磋砣与否,成功与否,帝王或村夫,巨贾或乞丐,时光的巨手都统统无视,它只负责把我们推向同一个结果,结果的入口泥沙俱下,容不得你反悔重来,容不得你驻足留恋。一转眼,离杨为被枪决已过去了二十八年,漫长得让人无力,短暂得让人恍惚。杨为初死的那几年,每逢年关都要去给他父母爷爷奶奶,也顺带给他烧几张纸。由于在外漂泊,去他老家路途又远,在坟场最后一次偶遇赵贝后,便把这件事拜托给她了,那时,她已有了一个几岁的孩子,并直说这孩子是杨为的,我很错愕,但同时对她说:“千万别告诉孩子,这只能是他不能相认的亲生父亲。”

她点头苦笑。自此就再也没去过那个让人伤心没有生机的地方了。人生飘忽,在时代的浑水里扑腾挣扎,终不能扬清击浊,谋一帆偏安之隅,以致苟延残喘,奄奄一息,几十年如一日的毫无起色。岁月磨平了棱角,也淡漠了一些本该刻骨的记忆,关于杨为短暂而奇诡的一生,我已懒得再提起,关于杨梅的爱恨悲欢,我已懒得再牵挂,随着时间的阉割,随着身体的残败和意情的腐朽,有此事有些人已深埋心底,激不起一丝波澜,像用久了已洗得发白的手帕或枕巾,已成了丢弃之物。而旧痂犹在,总会被突然生生揭开,鲜血淋漓,涌动如初。年岁渐长,对吃不饱撑不死不温不火的打工生涯已渐生厌倦,只在赌桌上觅得一丝快意,而后又坠入更深的虚空。这一年离年关还足有一月有余,便早早回到了老家,至少可以逃离疲累和纷杂,提早落得个身闲耳静。几十年来山乡巨变,盘山水泥路早已修至了我家老土屋背后,而村子里的人却日见稀少,且老弱病残者居多,呆了数日,也终觉无趣,幸亏独来独往之人早已对孤独和枯燥有了较强的免疫力,失意之人,都被迫练就了独处的能力。腊月初二上午,土屋后停了一辆红色小轿车,从车上下来一位中年女子,径直来到我家土屋的前院。她年岁与我相防,四十多岁的样子,却衣着不俗,气质娴雅,脸蛋俊俏,身材娉婷,举手投足间有成熟女人特有的风韵,一看,年青时也绝对是个美人胚子。我以为她问路或走错了路,就问你找谁?她说我找任可,我很诧异,失败之徒,竟然还有如此漂亮的女人来找?我说我就是。她伸出右手说:“王紫嫣,听说过吧。”

我心里一凛说:“听说很久了,上个世纪的事儿。”

她说是呵,十九世纪末,时间真快,说罢,眼里有了感伤。我说你找我干嘛?难道可怜见的我这个老男人,要给我介绍个女朋友?她嫣然一笑,随即又眼露忧伤地说:“听说你当初是杨为最好的朋友?”

我说是的,并且是唯一一个,起初是贫贱之交,最后便快速地变成了两个酒鬼。她说我是来找你陪我一起去求证杨为的一些事,我说能有什么事?再说不管什么事,都过去几十年了,还有这个必要么?她用力点点头,不容置疑地说:“有这个必要,有些事一定得弄个明白,给死者一个交待,给生者尽力减轻一些愧疚和自责,不然,余生难安。”

说罢便眼泛泪花,紧咬着嘴唇,有了忍住不哭出声来的症状。我依旧满腹狐疑地说:“究竟什么事?看你说得像是很严重似的。”

她说你有空吗?我说太有空了,碌碌无为之人,就是因为空闲时间太多。她说那现在就跟我走吧。我说好歹喝个茶,吃个便饭再走吧。她说不了,进古夫城我请你。我回头瞥一眼敝陋的矮土屋,陈旧的木板门半开半掩,横着看,像一张漫画中正在嘲弄我的夸张的大嘴巴,我便不再说什么了。为了缓解她自己的凝重和忧伤,她边开车边打开了车载音乐,孙燕姿充满磁性,圆润,略带感伤的《遇见》便和着车内特有的香水味舒缓而来,直击肺腑。两行清泪已从她眼角无声滑落,我兀自看着窗外的群山,思绪飘忽,她开着车,兀自悄然地哭,一路沉默,任速度与音乐纠缠。古夫城是年青美丽的新县城,是高峡出平湖的产物。她把我带进一座中型商务酒店,这里窗明几净,瓷地板光洁如新,环境清幽雅致,几十年来,经济的飞速发展,辉煌宽敞的城容路貌已非上世纪末的粗鄙窄乱可比,有村妇与王妃的巨大差异,一切像换了一番天地,不可同日而语。有钱人的奢靡令凡俗者咋舌,富裕者放飞的私欲,是平庸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她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这一点儿,她与杨为的癖好一致,或者是他们三年在一起养成的共同习惯。旧县城已深埋在八公里开外昭君镇的水下,不然,我一定会揪着她去辣得欢小酒馆,指认杨为临死前作过的垂死挣扎的证据,只可惜已深陷水底,供鱼虾光临或欢爱。岁月摧毁了一部分证据,操控者篡改了一部分证据,自己弄丢了一部分证据,时代的洪流跟着掩埋了一部分证据,又没有可供炫耀的新的资本,我们这一代人,早已两手空空,无所适从。她边点菜边说:“今天我们就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我也只能找你聊聊我跟他的过往了。”

她神情间夹杂一丝凄楚,我说那倒也是,因为懂得。她拿着精致的菜谱,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苦辣出身,无所不好,由你的喜好吧。她点了五个菜,我暗自诧异,连菜数都跟杨为一致。我说会不会太多了?她说不多,我们不吃主食,就喝酒吃菜,应该刚刚好。我笑说这是有钱人的吃法,她说什么有钱人无钱人,只不过是多吃了一些山珍海味,多看了一些异域风景,见得多了吃得腻了,也甚觉无趣。我又笑说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有钱和没钱有着本质的区别,尤其在物欲横流的时代,要不是没钱,杨为家也不会横生了变故,杨为要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又怎么会因偷不成而杀了人,从而丢了卿卿性命呢?她喃喃地说:“是因为我害了他。”

我说你怎么害了他?非得如此说,只能是你送他的蓝围巾成了证据害了他。她摇摇头,说你很快就会知道,便凄然不语,弄得我一头雾水。五个菜端上桌来,这哪是吃的东西,分明是五件精心雕作的艺术品,矩形瓷盘里的土鸡大鹏展翅,椭圆形瓷盘里的河鱼翘嘴白二龙戏珠,一个硕大的瓷盘里有凤凰交颈,连冷疏水果拼盘中间摆弄个福字,四周绿叶簇拥鲜花盛开状,色香味且不说,制作精美,就让人不忍下箸。见菜品上齐,她就叫了一瓶红酒,说白酒伤胃,唯红酒滋肺养脾。我说我只晓得吃饱喝足,没许多讲究。她说你游走四诲,什么东西没见过?什么东西没享受过?我说我那等同于亡命天涯,被你说成是像是四处考察顺带了游玩似的。她由衷一笑,样子很美。说也奇怪,端着高脚玻璃杯,看着桌面上的艺术品,坐在硕大的落地窗内,对面坐着质韵不凡的她,连我这个粗鄙之人,也在瞬间变得高雅了起来,有了公子王孙,舍我其谁之感,生了没由来的自信跟豪迈。或者说,遇到美好的事与物,就会不自觉地装出一丝高贵来,以免自己显得不伦不类,以免愧对了事物的精致和骨子里透出的优雅。如果前几小时,紫嫣有见了我这个陌生人女人特有的矜持,言而不尽,几杯酒下肚之后,她便表情活泛,话语也逐渐多了起来,随性与率真显露无遗。洒精真是一种神奇的液体,具有催眠催吐功效,不是催吐出新旧混杂的食物,就会催吐出发酵已久形将腐烂的语言。不用我点燃话引子,接下来就只有我倾听的份儿了,她眼落沉思娓娓道来:高考过后,暑假过半,我便收到了大学通知书,当时不免暗自狂喜,我跟杨为报的是同一所大学,我都取了,他就更不用说了,岂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吗?这是我跟他最理想的一条路,是将来最有可能在一起的一条路,上同一所大学,天高皇帝远的,我爸妈也管不了了,一切都在我们自己的掌控之中,自己做主,将来自然是水到渠成,我都开始暗自憧憬我们的未来了。本想趁开学前去偷偷找他,听说村庄闭塞,路途遥远,四个小时的车程不算,还得硬生生用双脚丈量两个小时的山路,着实让人望而生畏,怯胆怯步。想想就决定在学校去会他,还可以给他一个意外之喜。开学了,我怀着又忐忑又激动的心情如期而至,令人沮丧的是,却没能如期见到他。一打听,说分数未过线,落榜了。我当时就懵了,目瞪口呆,怎么可能?说他落榜了谁信?但事实就是事实,质疑毫无意义,我的心一下子由激动兴奋坠入了失望的谷底。开学不久,听说他复读了,终是对他放心不下,给他写了封信,说非常挂念,叫他专心复读,到时继续报考这个院校,我提前在这个大学里等他,不见不散,如果差钱的话,叫他给我来信,我寄给他。第一封信他没回,跟着写了第二封第三封,却依然没有回音,如石沉大海。心想肯定是落榜让他大受打击,觉得没有颜面再见到我了,更觉得未来无望,越发的配不上我了,不如快刀斩乱麻早早放弃的好。毕竟是猜测,不见得就是实情,只有再见面了,才问得真实原委,于是,牵挂之余,便用他送给我的巴掌大小的记事本写写日记,打发一些无聊的时光。等我第一个寒假回来,就迫不及待地去学校找他,他已回了老家,听说他家生了变故,更听说到他跟赵贝的事,我忍不住痛哭了一场,心想我跟他应该是就这样结束了,他都有了新欢,我也该收回我的一片痴情了,纵使有万般不舍,那又如何?再真挚的感情,总抵不过现实地纷纷扰扰,或者阴差阳错。后来许久才知道,他也给我写过三封信,我们相互写的信,因为我爸提早给邮局打过招呼,都落到了我爸手里,一根火柴烧成了灰烬。她轻吐一口气,吐气如兰大概如此,她给我倒一些酒水,又给自己酌了一些,端起酒怀向我轻晃着推一下,算是请我的意思,然后轻呷一口。她的优雅就如美貌,与生俱来,让我临时装出来的高贵相形见绌,笨拙而可笑。返校后,我开始变得郁郁寡欢,我和杨为出身悬殊的爱情太过脆弱,经不起一丝误读,背后无形的指尖一触即溃。不久,就听说他杀了人,且手段残忍,恐难生还。我当时就呆住了,好半天,才又忍不住痛哭了一场,所有美好和不快,瞬间崩塌,连人都阴阳两隔,爱恨何来?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突然,以至于好长时间都没缓过神来,一蹶不振了足有两年时间,才又渐渐变得淡漠,但有些人有些事在心上,已刻上了深深的烙印。在大学期间,也不乏追求者,两年后谈了一个,但始终失了兴致,没有跟杨为在一起的心跳和激情了,没到毕业就淡然分手,可见,初恋对一个人的影响会有多么深刻。大学毕业,选择了回母校教书,以另一个身份回到这个学校,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还是老样子,就有了物是人非之叹。之后结婚生子,一切水到渠成,波澜不惊。随着年岁渐长,也终是明了,随遇而安,平平淡淡才是生命得以持久的样子,生命的真谛不过如此。便把杨为彻底收纳在了最为隐秘的角落,不想提及,也不想再翻动。教书育人毕竟很累,只教了几年,便调进了教育局,落得个舒适清闲,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五年前我被提拔为副局长,实质性的公务便多了起来。上个月一个很偶然的日子,局里档案资料室里要清除有电脑存档之前的积压太久的档案及各种资料,一些纸质的,年代太长,已毫无实际作用和意义的档案资料,也包括年代太久的中高考试卷,我负责这次清理工作。在清理试卷的时候,我赫然发现,二十几年前我们那一届高考的试卷居然还在,让我很是惊讶,在没有电脑存档的年月,纸质试卷最多保留几年,就回收再利用或销毁了,留存二十多年实属罕见,这应该是以往工作人员懒惰或者疏忽之举,超过清理年限的单单就我们那一届,完完整整遗漏了下来。既然正好撞上我们那一届的,就引起了好奇心,想翻翻看看,同时,脑中又闪现出杨为的意外落榜,当时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自己也绝不相信,并几次闹腾到教委要求查试卷,要不是班主任和几个老师极力相劝,劝其复读,退而求其次,以他的脾性,不弄个水落石出,恐怕很难善罢甘休。当初,连我这个平常成绩平平者都录取了,他却落榜了,意外的同时,也长期心存疑惑。如此,就更激起了浓烈的好奇心,便叫清理人员找出杨为的一份试卷,我接过试卷一看,脑袋便嗡的一下怔住了,试卷是杨为的名字,答题内容却分明是我的笔迹,我揉揉眼睛再看,的确如此,杨为名字的笔锋毛糙,有毛边不规整的氤氲状,并且两个字开距很大,中间空白处有涂擦的痕迹,但如果不仔细看,忽略一观,也很难看得出来。我的心脏便咚咚咚地跳了起来,就叫清理人员找出杨为的其它几份试卷,接过一看,张张如此,我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又叫清理人员翻出属于我的所有试卷,果不其然,我的名字,杨为的笔迹,王和嫣两个字笔锋有毛边粗糙氤氲状,中间的紫字却干净利落,当然,不仔细看,也很难瞧出端倪,且张张如此,真相大白。我的身体一刹那像被什么抽空了一般,踉跄一下,有了失重感,原来我光鲜的人生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出见不得人的偷梁换柱的把戏,我看似顺风顺水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卑鄙地窃取了杨为的劳动果实,而我却安之若泰,咀嚼自如。杨为的命运却因此有了连锁反应,带给他接二连三的变故,终致其拿起屠刀,成了罪孽深重的刽子手,身亡名裂,死在了正义的枪口之下。这一切,我虽然被蒙在鼓里,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内心禁不住痛苦和羞耻感交杂,悲愤难抑。于是,我带出了我和他的所有试卷,当晚,回想当初的点点滴滴,既痛心又惭愧,我一夜未眠。虽然已真相大白,但我一定要找相关人员弄个清楚,弄个水落石出,给久死之人一个交待,不然杨为看似已死得其所,我会死不瞑目,于我今后的生活也不见得会落个心安。这起偷梁换柱的幕后黑手应该是我父亲无疑,可我父亲已于退休后的第二年走了,死于肝癌,医生说他是酒量大且喝酒太频所致,我爸好酒倒是事实,经常用酒水替代了主食,乐比不彼。家里好酒又多,几千块钱一瓶的比比皆是,好东西容易上瘾,何况都是别人送的,送给他醉人一刀,用时间之久慢慢割了肝胆,像是在以死谢罪,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走访了几位已退休的老同志,说当时规章制度相对松散,法制也不太健全,本县考生的试卷并不送达省里去阅卷,省里只派阅卷老师来县市阅卷,由教委定专人启封抄录成绩,省里会有一两个老师进行监督,而后把成绩和姓名报备给省里的阅卷老师带回省里,规定是要把试卷一并带走,而有时候为了省事儿,他们会把试卷暂存在县市教育局,有问题好有据可查。当时启封已经匿名阅分的试卷,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教育局副局长李得云,一个是当时的一般职员张聪,李得云二十多年前已调去了外县,时间久了,也没了消息,他当时就有五十多岁了,现在既使还活着,也应该到了八十多岁高龄,张聪当时还年青,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后来也升为了副局长,十几年前调进了宜昌市教育局,现在顶多五十多岁,应该还没有退休,其中的蹊跷,他应该心知肚明,你到市局去问问他。听说后,心想张聪既然还未退休的话,我升任副局长之后,与市局或多或少也有些接触,怎么从来没见过或听说过这个人呢?忍不住给市局打电话问了一下,说确有此人,于十年前办了病退,目前住在市教育局所属的小区里,我才暗舒了一口气,决定登门拜访。而我总想找个人陪我去,至少可以分担一些什么,以免自己太过痛苦,也太过羞愧,独自去承受,就像喝闷酒一样,那滋味儿可不好受。于是,就想到了你,只有你是陪我去再合适不过的人了,正好你又这么闲。我未置可否,只有苦笑,她又端起酒杯朝我轻晃晃,脸色很苦,却早已泛起酒后的浅红,有了与心情无关的甜的假象。听了她忧伤而不失冷静地讲述,在为她和杨为心痛遗憾之余,不免暗暗称奇,那些本该早就毁灭的试卷,却奇迹般完好如初的存活着,偏偏又被当事人意外发现,恰恰又只有当事人才能一眼看出破绽,人物和时间点,缺一不可,叫人难以置信。这或许真的只是一时的人为疏忽,让时间遗漏了一个证据,时间和人物偶然相撞,作弄一个惊人的巧合。但总感觉又像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岁月总是毁灭一些意料之内的证据,同时又保留一些意料之外的证据,叫人惊叹,让人唏嘘。我忽然想起初遇杨为时他说的一句话:我直觉很准,像标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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