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六点多,周莺在家团饺子馅,突然接到了陌生的电话。
打电话的人是许途。
许途说:“阿姨,我跟凛凛在医院,出了点事情。你能不能过来。”
许途是从来不会给周莺打电话的。
他电话里的声气听着有点紧张,语气很古怪,声音还隐约有些颤抖。周莺感觉不对劲,连忙问道:“你俩怎么了?”
许途说:“我们开车出了车祸。”
周莺吓得心跳都要停了。
“怎么回事?人没事吧?你没有受伤吧?凛凛呢?你们在一起吗?”
许途说:“现在在急诊室,医生还在做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
周莺说:“我马上过来,你们在哪个医院?”
许途说了地址。
周莺一听,还不是附近的医院,而是离市区有一百多公里的一个旅游镇上的医院。
周莺说:“你们怎么跑那去了?”
周莺也没心思追问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活。顾不得等许振声,忙到卧室里,匆忙收拾了几件厚衣服,又带了水杯,手机充电器,雨伞,给许振声打电话知会了一声,便开车赶往他说的那家医院。那地方远,又下雨,一路超速,开了快两个小时。
周莺跟着护士的指引,到了急诊室外,就见许途独自坐在那,脸上贴着几个创口贴。脸上的肌肉紧绷绷的,表情严肃而沉闷,焦急地看着手表。
周莺赶紧过去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凛凛呢?”
许途看到她,有些慌乱地站起来,赶紧上前打招呼。
“阿姨。”
周莺问:“你怎么在这,凛凛呢?”
许途说:“她在输血,医生说她需要做手术。”
周莺一听这话,顿时有点急了。
“怎么会出车祸呢?”
周莺问道:“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许途脸色苍白:“阿姨你别担心,医生刚说她没有生命危险。”
周莺责备道:“怎么会出这么大的事故?你们两个人在车上,都没有人注意安全吗?”
他脸色白的更可怕了,嘴唇有些哆嗦,哑声说:“不是我,我没有超速,也没有违法,我是正常行驶,是别的车撞了我。”
周莺也无心追问事情的原委和经过,赶紧到急诊室。
凛凛伤的很重,身上多处外伤,出血严重,还有肋骨和腿骨骨折。医院做了止血和包扎,进行了输血。
医生的意思,她的情况,骨折严重,需要立刻做手术。但手术有风险。因为身上有多处软组织挫伤,肿胀明显,骨折端错位严重,手术可能会引发大量出血。但是现在不做,后面再开刀也一样受罪。反正,各自都有风险,得家属拿主意签字。
周莺拿不了主意,加上这个小医院,手术条件不够,建议转院,到三甲医院由专家诊断了再决定。周莺只得接受建议,于是当晚连夜安排了转院。
等待途中,许振声也赶过来了,看了一下情况,也是说先转院,然后就忙着不停打电话,找关系,联系认识的医生。一整夜都在焦急忙碌,走来走去办各种手续,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
周莺和许振声来了,安排各种事项。许途也没有空闲,身上还带着伤,中途又被交警打电话,去了一趟交警队,一晚上询问情况,做笔录,还有处理车损和保险之类的。因为另外事故两方,一个大车,和一个小面包车发生争执,责任不清,一直在纠缠,耗了好几个小时。等到手续了结,回到医院,病房里已经无人。
许振声和周莺走得急,也没空通知他。许途打电话去问,才知道他们已经转院。
他的车已经被拖走,许振声和周莺来的时候各自开了车,回去,开了周莺的车,许振声便让他把自己的车开回去。他去问值班的护士拿了钥匙,然后开许振声的车,也赶去市医院。
许振声一再嘱咐他,路上当心点。
他根本不敢再开车,碰到方向盘手就开始抖,没办法,也只能硬撑着。
凌晨,赶到市医院。
周莺跟许振声忙忙碌碌,又是办手续,又是跟医生沟通,看着做检查。他插不上手,有些失魂落魄地站在走廊里。
没过多久,许振声从病房出来,看到他,将他叫至一旁,懊恼道:“我忘了,应该让你别开车的,打个出租车回来。车放在那我回头去开。”
许途将车钥匙还给他,低声道:“我能开。”
许振声说:“你最近还是别开车了。”
许振声问道:“你的交通事故处理完了吗?”
许途点头:“差不多了。”
许振声拍了拍他肩膀,宽慰道:“人没事就行,能保住命都是万幸。事情已经这样了,问题能解决就好,别想太多。”
许途问道:“爸爸,她现在要做手术吗?”
许振声说:“医生说,先治疗,养一段时间。等身上的外伤好一些,淤血散了再做,现在做手术风险太大了。”
周莺在病房里陪着。
许振声打算去外面透气抽根烟。
周莺倒了一点温水,她也喝不下。
周莺正拿湿毛巾,想帮她擦一下手和脸,又怕碰疼了她,犹犹豫豫的不敢下手。许途从门口进来。周莺见他红着眼圈,只是往病床上看了一眼,眼泪便唰的下来。他似乎是难为情,赶紧扭过了头,不想被周莺看见。
他转头,背对着病床站了好一会。
周莺看他这个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两个人一起好好的出去玩,他一个大男人,怎么都得把女孩子保护好,结果他现在活蹦乱跳的,凛凛却受了重伤躺在床上。周莺一看到这情景,哪能不上火。可是转念一想,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好,一个人躺着,总比两个人都躺着要好。她也只能在心里叹气,算了,不然还能怪谁呢。这也是许振声的儿子,他要出什么事,自己一样要跟着着急。
周莺无奈,拖了把椅子,让他坐下。
“你别站着了,自己身上还有伤呢。”
许途往椅子上坐下,很快便憋不住的样子,低下头,双手捂着脸。
周莺看他脸通红,眼睛也红肿着,眼泪顺着眼角指望鬓发缝里流,看着怪可怜的。周莺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人没事就好。”
许途哑声道:“阿姨,我真的没有乱开车。那个大车是从右边撞过来的,刚好撞在她那边。我想打方向都来不及。而且发生的太快,我们都在座位上,我腾不开手,想帮她挡都挡不了。”
周莺听的也不好受,无可奈何,搂着他的肩膀,轻拍了拍安慰:“阿姨不怪你,你也别自责了。”
许途一直呆在病房里,周莺让他先回去,他也不走。
他愿意帮着陪病人,周莺倒减轻不少负担。周莺将几个店的生意,跟营业员交代了下。每天往返医院和家中。她要一天三顿去市场买菜,买鱼买肉,给凛凛做饭,收拾家里,还要在医院里陪伴照顾,一个人根本就顾不过来。许振声工作繁忙,只能有空了过来看一眼,平常除了关心问几句,也帮不了什么忙。他看周莺太辛苦,便请了一个护工,负责照顾病人饮食起居。但周莺毕竟信不过外人,凡是都要亲力亲为。还好有许途帮忙,她不在的时候替她看着。周莺也就时常拜托他。自己家的人,总比护工好些。
陪了几天,连着夜里睡不着觉,连周莺都感觉身体有点吃不消了,许途倒是一直在病房里呆着,没见他离开过。周莺每天带饭,也给他带一份。凛凛刚醒过来的那几天,身上伤疼,几乎天天哭。一睡醒了就哭,哭累了又睡,因为身上疼,加上害怕。她身体不能动,又疼的很,一边腿疼的要死,一边腿没有知觉,她以为自己要残废了,要截肢,于是吓得一直哭个不停。
她一哭,许途也要哭。一个哭的撕心裂肺,一个哭的眼圈通红。
许途一边哭,跟着流泪,一边安慰她,说不会残废,不会截肢,再三给她保证。周莺也在旁边一直哄她,说没事儿,过几个月就好了,就是疼一疼。轮着安慰了好半天,她才将信将疑。
她老担心许途和周莺的话是骗她,故意说好听的让她高兴,所以不肯全信。许途给她擦着眼泪,安慰说:“我回头把报告拿给你看,把医生叫过来,让他跟你说。你不信我说的,总要信医生说的,医生说能好就是能好。”
他端过碗来,又用勺子喂她吃饭:“你要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这样才能好得快。”
他一直这样,坐在床边,哄她吃东西。周莺早上进病房的时候,还看到许途正用毛巾帮她擦手洗脸,还用小剪刀帮她剪手指甲。
那耐心专注的样子,周莺多少看出了点什么。但她也不好直接开口问。凛凛正在病床上,周莺也只能装作不晓得。
大概过了两三天,她状态才好了一些,虽然有时候换药也会疼的哭,睡觉也要流泪,但她相信自己会渐渐好转了,很配合医生治疗,打点滴。第三天早上的时候,她醒来,忽然问许途:“我的脸色是不是惨白,很难看?”
她让许途帮她找镜子,她要照镜子。
她脸上有挫伤,有些地方还没消肿,许途不想让她看,便哄她说,没有镜子。
“你去买一个好不好?”她恳求他。
许途说:“等过两天,我给你买个镜子来好不好?”
她请他这么说,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怕是不太适合照镜子,便有些失落地放弃了。
她转而又提出:“那我可不可以涂一点口红。”
她现在不能化妆打扮的,但许途不忍心拒绝她。
他出门,到附近商场,给她买了一只口红。
想了想,顺便又给她买了个镜子。
他坐在床边,将口红盖子拧开,展示给她看。
“你喜不喜欢这个颜色?我买了两个,一个红的,一个柚子色。”
他将口红在自己手背上试了试色。
凛凛说:“我喜欢那个柚子色。”
他于是歪着身子靠近,用口红,帮她嘴唇上描摹了一遍,一遍描,一遍仔细打量是否颜色均匀,完了拿镜子给她看。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终于有些笑了:“你不让我看,我还以为有多吓人么。也还好嘛。”
她扭头打量自己的脸:“就是额头破了点,脸颊上肿了一点。”
许途说:“过几天就好了。”
她呆的无聊,许途便找来书和电影陪她看,偶尔拿平板电脑让她玩简单的小游戏。
他则坐在枕边,看她玩,时不时地用牙签扎着水果块喂她吃,吃饭也是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喂。
她身上还是疼。
通常玩不了多久游戏,便疼的难受,想要睡觉。
她住院的期间,不时有朋友来医院看望。那天,梁垣忽然出现。
许途正离开,出门去买蛋糕点心,回到病房时,只见梁垣坐在病床边。凛凛醒着,梁垣正同她说话,帮她递吸管杯。梁垣态度很温柔很关切,而凛凛望着他,面带笑容,似乎很高兴,有种难得一见的喜悦。床头茶几上还放着鲜花,还有礼物。
他心情瞬间沉重起来,手里的蛋糕也变得沉甸甸的。
他走进病房,才发现梁垣给她带的小礼物,也有蛋糕,而且和自己买的一样,是她最喜欢的提拉米苏。盒子已经拆开,已经有勺子动过一小块。
梁垣帮她扶着吸管杯,等她喝完水,又问:“你还要吃蛋糕吗?我帮你拿过来吧。”
凛凛摇头:“有点腻,我等会饿了再吃。”
两人继续说话。梁垣问她跟单位请假的事,以及什么时候动手术。
许途若无其事,跟梁垣打招呼。
他面露微笑,但笑容有些许僵硬。
梁垣见了他,也笑。
许途发现他跟梁垣其实有点像。他们都是过分克制,注重礼貌,爱好体面的人,做不出那种当面与人难堪的行为。即便是内心再不喜,也要维持表面的风度,装也要装的客客气气。
许途便坐下,倾听着他们讲话。
聊的都是一些关于她手术的事,梁垣还顺便问起,他们事故发生的经过,还有责任认定保险赔付之类的琐碎。许途便跟着话题,一起聊了一会儿。
中途,护士过来,给她换点滴。
她有些累了,需要休息,梁垣看继续呆着也无事,便邀请许途去喝咖啡。
他问许途:“你跟她,现在是在一起吗?”
许途不愿讨论。
他以为梁垣是要兴师问罪来的。
他不承认,也不肯否认。
“你不要多心。”
梁垣说:“我跟她,已经分手了。”
许途愣了半晌。
许久,他忍不住开了口:“什么时候?”
梁垣说:“其实我们刚见面那次,我就看出来,你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因为你,我们闹了矛盾,赌气说了分手。后来你又走了。我们陆陆续续有见面,也尝试着和好,重新在一起,可惜不太顺利。她心里过不去,我心里也过不去。其实我们的感情一直很好。如果没有你,我们会很幸福。我们走到一起很不容易。我认识她至少有八年了,我们在一起将近四年。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一对。”
许途不说话。
他嫉妒梁垣,可以和她在一起那么久,嫉妒他们的感情,能够得到父母亲人的支持。而他却总是感觉孤独,前途渺茫。
他不知道,梁垣同样也嫉妒他。
“到现在,我也不觉得她不曾爱我。我相信她爱我。但她好像更喜欢你。她嘴上不说,但总是偏心你多一些。从她有一次跟我说,她觉得对不住我,怕自己犯错,会伤我的心,所以不能跟我在一起时,我就知道,她心里是偏向你的。否则她不会这样想。只是,我一直以为,你跟她不会在一起。她对你,和对我一样,都没有什么信心。”
许途摇头:“我不知道。”
梁垣说:“不过我看你们现在关系挺好的。”
许途说:“你们分了手,还在联系吗?”
“不然怎么办呢?”
梁垣有些无奈:“心里总不甘心,总还有一些期望,不想就此放弃。哪怕做朋友也好,只要能经常见面,就还有机会。总比断了联系要好。有时候会忍不住想念,又后悔当初的草率。心里会想,至于么,原本不是多大的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早知道不该任性子发脾气。很多情侣间的矛盾,都是由一些小争吵来的,彼此说了过分的话,做了冲动的决定。心里后悔死了,总觉得这个问题是可以避免的,便想弥补。”
“可是时间久了,心里也想开了。”
他说:“如果两个人发生一点小事,便要分手。分手后,怎么努力也无法回到从前,那还是彼此间的感情有问题。其实我们尝试了很多次,重新和好,比如一起吃饭,一起去旅行。只是不顺利。所以我也想通了。随她去吧。我不想为这种事伤脑筋。她若爱我,我便爱她,我们便在一起。她若不爱我,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八壹中文網
他是个清高的人,言语里都透着傲气。
许途心想:他们的性子还真是像。
他一直以为这段感情里,自己是第三者。却没想到,她会因为自己,真的跟梁垣分手。
但是她却没说过,从没告诉过他,他们已经分开。
若不是梁垣主动提,他怎么也想不到。
梁垣转而却说:“但我还是觉得你们不合适。就算没有了我,你们也不可能成。我替她感到惋惜。你们很难幸福,也修不成正果。我劝过她,可惜她不听我。”
许途说:“幸不幸福,谁知道呢。谁能保证自己这一生就会幸福,没有波折坎坷。”
梁垣说:“那我就祝贺你们了。”
他是看戏的口吻。
凛凛在医院里休养了半个月,伤好一些,又做了手术。
许途辞去了国外事务所的工作,以便安心地陪她康复。许振声知道他这个打算,也没有表示什么。他整日在医院里,寸步不离,跟凛凛举止亲密。许振声自然也看出来,只是跟周莺一样,不好说什么。眼下最重要的是凛凛的手术和身体,许振声也觉得不适合过问她的感情。
手术后,凛凛身体日渐好转。
许途每天陪着她做康复训练,扶着她下床,练习走路。周莺见他好意,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心里虽觉得不大妥,却也不便开口。
许振声并不支持这对儿女的恋情。
光是冯若楠的责难,他就顶不住。
冯若楠现在是不知道这件事情。儿子大了,冯若楠对他的感情私事,不是太过关注。但许振声可以想见,冯若楠要是知道许途跟凛凛在谈恋爱,绝对会把天掀翻了。当初他跟冯若楠离婚已经是弄的很不愉快,他心里也很过意不去。所以在财产儿子抚养权的问题上,他做了让步。许振声觉得冯若楠不容易。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许振声不希望他们母子之间弄的难堪。他希望许途能回到他母亲身边,好好陪伴他母亲。所以当凛凛快要出院的时候,许振声找许途谈了谈。
许途听到许振声说“希望他回到他母亲身边”时,心里有些想笑。
他觉得很荒唐。
他问许振声:“你为什么希望我回到母亲身边呢?她是我母亲,你是我父亲。你们都是我的亲人。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母亲身边,她需要我,想念我的时候,我会去看她的。我现在想陪伴一下父亲,不应该吗?”
许振声说:“我当然希望你能够经常回来。不过你妈妈一个人在国外,身边只有你一个亲人。她比我更需要你。”
许途心想,他父亲现在有了新家,有了恩爱的妻子,果然是连儿子也不再需要了。
“你很在意我妈妈的感受吗?”
他有些嘲讽的口吻说:“你若是真的在意她的感受,你应该自己陪在她身边。毕竟你才是她的丈夫,儿子感情再好,也代替不了丈夫。你不能指望我来代替你的位置,填补你的空缺。”
许振声说不过他。
“你妈妈不会同意你跟凛凛的事。”
许振声敞开了说:“我是为了你好,不想看你们为这事闹的不愉快。你们不合适。”
“谁说我要结婚了?”
许途冷漠地反问道:“我说了我要结婚了吗?”
他话里带刺。
许振声跟他,根本就聊不下去。
“行吧。”
许振声说:“那就随你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