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氏自展二少上了前线,对佛祖的心就虔诚多了,人也不那么偏执了。
说起来,她这么些年,也颇为自苦。
展总统原就不是她的理想型,她虽不甚情愿,却从父母之命,应媒妁之言嫁了。展总统吸取父辈教训,对她一心一意时,她深陷三从四德,只想做大度的贤妻。
每日念经之后,她便有一时心绪平静,头脑清楚,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初,她提出为展总统抬一房妾室,为展家开枝散叶。时至今日,她仍记得展老太太与展总统脸上的惊诧。
展老太太作为宅斗的胜利者,是在对展老爷子彻底冷了心之后才渐渐占了上风的。
女人冷了心,会做到何种程度,男人是想象不到的。
曾经,展老爷子有个头疼脑热的,展老太太都心疼得不得了。后来,展老爷子心情郁结,病得起不来身,展老太太也不过在他床头坐一坐,随意看一眼,心里头不定怎么高兴呢。
展老爷子的后半生,只有悔恨与寂寞,没有半点儿欢喜。年轻时,他享乐在前,薄待了妻子,不过三五年的时光,他在她的眼里,就不再是心爱的丈夫,而是顶着她丈夫皮囊的死人。
与展老爷子要好时,展老太太自是不愿意给丈夫纳妾。与展老爷子陌路后,展老爷子的死活她都不在意了,更不可能给他纳妾——他若想在房里添个知冷知暖的,她也不会拦着就是了。
展老太太再清楚不过,能主动给丈夫纳妾的女人,要么是真蠢,要么就是爱名。
陆氏是两样都占了。
展老太太半点也不委婉,直截了当地跟儿子说:“陆氏待你的心,不及你待她的三分。”
展总统又何尝不知呢?他那时候年轻,盼着两情相悦,盼着琴瑟和鸣,盼着一生一世,都是彼此的心上人。
可是,陆氏不愿意。
他的真心,她不屑一顾。
既然陆氏要贤良,他便成全她,但他不要她安排的人,要了老太太跟前的陈红岫。
那时,陈红岫满心满眼都是展总统,展总统因着陆氏,再也给不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却渐渐将陈红岫放在了心上。之后,世事风霜,劫波渡尽,终于柳暗花明。陈红岫成了他身边心上唯一的女人,而原本胜券在握的陆氏,却一败涂地。
到了现在这般光景,陆氏仍是不太爱展总统,但回顾前路,却不免生出悔意。
若她不主动提出给展总统纳妾,展老太太就不会抱走长子,更不会有二姨太陈红岫。长子就不会因为长在老太太膝下,与她这个做母亲的生分离心。展总统只她一个,爱重万分,她要扶次子,他定会答应。
然而,一步错,步步错。这一切,都被她搞砸了。
展二少出继嫡长房,做了顶梁柱,一下子就从招猫逗狗,试图拼娘的小纨绔变成了有担当的男子汉。得了机会上了战场,作战英勇,积极立功,谁见了不夸一句不愧是展家的种?
她没想到,她竟是展二少上进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而她费尽心思为爱子聘卫氏为妻,卫氏美貌聪慧,又一举得男,纵然卫秀有自己的打算,对展二少并无实质性的帮扶,她对卫氏,也还是很满意。哪里想得到,卫氏竟是东瀛的探子?
若陆氏当真蠢得无可救药,又恬不知耻,倒也罢了。偏偏,她还有一点儿骨气,东瀛如豺如狼,横行无忌,杀人无数,早晚要遭报应,绝不能与之为伍。
卫氏是展二少的妻子,与展二少是一体的,她为东瀛走狗,旁人要如何看待展二少呢?
纵然卫氏已死,展司令为展家声名,必会将此事抹平,但陆氏仍是难以释怀。
陆氏病倒那一日,先是为展二少念经祈福,之后便是忏悔。
她心里明白,她这一生,浑浑噩噩又自作聪明,手段粗陋又狠毒自私,所有的苦都是自找的。
陈红岫腹中落下的那个六月有余,手脚俱全的男胎以及陈红岫因此伤了身子再难有孕成了压垮她的那根稻草。
活着已是罪过,陆氏一病不起。
展司令与赵清琬得了消息,各自放下手头的事,相携去探望。
陆氏病了两日,昏昏沉沉的,已认不得人。
她跟前伺候的人急了,才不管不顾往赵清琬处递了消息。
陆氏毕竟是展司令的生母,小佛堂念经的日子是清静了些,慢待却是不曾有的。
陆氏一有不适,立刻就请了大夫来。
大夫开了方子,小丫头用心煎了药,陆氏却喝不下。被奶娘抱着劝了几句,勉强喝了两口,就躺下了。也不见好,倒是愈发严重了。
赵清琬站在陆氏的床头,见她脸颊潮红,神色委顿,眼皮轻颤却始终睁不开,心中微微一叹。
陆氏还是大帅夫人时,瞧着风光无限,其实处处不如意,事事不顺心,怕是有些抑郁。
被展总统捏着错处,不得不答应离婚,最心爱的儿子被出继到嫡长房,在礼法上甚至不算是她的儿子,这两件事对她的打击是巨大的。
小佛堂环境清幽,没有纷争,但对陆氏来说,这里更像是个囚笼。待在这里,心情绝不会好。
展司令心湖微起涟漪,随即恢复平静。
陆氏将一腔母爱都给了展二少,防备他,打击他,他对陆氏也始终亲近不起来。
或许是母子缘浅,又或许是他天生冷清无情,才会轻易磨灭对生母的期待。当初岳母病重,他忙前忙后,床前尽孝,还为妻子心疼。如今生母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一回,他却冷静得如同一个陌生人。
展司令想起岳母过世时妻子的哀痛,他不愿让赵清琬觉得他是个冷漠不孝的人,一叠声地道:“快,再请大夫来!给总统去信,给二少去信!”
赵清琬握着展司令的手,传递着安心的力量,看向一旁难掩惊慌与悲痛的婆子:“母亲怎会病了?”
作为陆氏的奶娘,李氏看着自己奶大的姑娘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太太这是心病。”李氏抹了一把泪,愁苦地道。